皇后娘娘清醒了,宫中立刻把这个好消息飞鸽传书给远在漠北的皇上。
从漠北回京,少说也要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宫中侍卫太监人人绷紧了心头那根弦,既怕惹皇后不悦,又怕皇后离开皇宫。
沈尚书坐在凤仪宫里看字画。
蟠龙殿里的侍女抱着小皇子站在门外。
沈尚书看了一眼,说:“进来。”
侍女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努力笑着说:“娘娘。”
沈尚书听着这个叫法就浑身不自在,深吸一口气摆摆手:“孩子给我,你出去吧。”
小皇子睡得香甜,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打着小呼噜。
沈尚书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
这是……他的孩子?
分娩那日,他痛得昏了过去,紧接着就是茫茫一场大梦,时梦时醒,也不知他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
小皇子睡高兴了,欢快地在襁褓中蹬了两下腿,继续呼呼大睡。
沈尚书轻轻笑了:“卓凌。”
卓凌说:“是。”
沈尚书说:“送小皇子回去吧。”
卓凌怔住:“娘娘不想多陪陪小皇子吗?”
沈尚书垂眸低笑:“我早晚是要走的,让他我的样子,日后反而多添难过。”
卓凌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不明白:“娘娘,您要去哪里?”
沈尚书说:“陛下答应过我,只要我恢复神智,他就放我出宫。”
卓凌不明白。
皇后神志不清的时候,皇上确实这样喊过。
可如今……如今两人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皇后娘娘却真的要离开吗?
卓凌小心又茫然地问:“娘娘,你……你怨恨陛下吗……”
沈尚书说:“我从未恨过他。”
卓凌小声说:“陛下所作所为,着实有些欠妥,娘娘恨他,也是应该的……”
“卓凌,”沈尚书打断他,“我不是那些满心满眼只有情爱二字的柔弱金丝雀,我曾经手握天下大权,左右朝中官吏生死迁贬。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无论是夺权还是下毒,我都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
七年前,长公主谋反,张郄镇压之后曾命他彻查小皇帝是否参与其中。
那时,若有任何蛛丝马迹说明小皇帝有重夺大印之心,太医院里的失魂散,早就灌进了那孩子的肚子里。
为掌权者,这些小事,做起来轻车驾熟,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于公,他不恨。于理,他该得。
只是,于情,他仍觉得心神俱疲痛不欲生。
再也无法相信,少年皇帝毫不犹豫就能脱口而出的誓言,到底有几分真心。
恍惚中,他好像还能看见尚书府里的荒草枯木,看见年少的皇帝与他相对而跪,指天发誓的模样。
“朝臣们的指责,朕来扛。列祖列宗们的怒气,朕去受……”
“沈桐书,朕这一生,自幼孤苦无依,亲友离散。只有你,朕只有你了……”
“朕,不许你再抗旨不从!”
一字一句,都说得那样斩钉截铁,那样惹人心悸。
几分做戏,几分真情。
沈尚书分不清了,也懒得再去分辨。
他的脑子,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半月之后,皇上回宫。
小皇帝匆匆冲进凤仪宫,却被告知皇后回尚书府收拾旧物了。
小皇帝扔下一众侍从冲到尚书府。
尚书府中一片凄凉,荒草长得一人多高,看不清府中的路。
小皇帝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剧烈的恐惧。
是借口。
来尚书府收拾旧物是不是桐书的借口!
他那么聪明的人,有一千种办法甩掉侍卫偷偷离开京城。
桐书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小皇帝疯了一般冲进荒草中,撕心裂肺地吼:“桐书!!!桐书你在哪里!!!桐书!!!”
荒草锋利的锯齿划破脸颊,荆棘撕烂龙袍。
他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狼狈地在荒草丛中奔跑嘶吼哭嚎:“沈桐书!沈桐书你看着朕,你看着朕!!!啊!!!!!!!!”
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小皇帝狼狈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沈尚书捧着一摞旧书,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轻声说:“陛下这般急切,是想违背诺言,不愿放微臣离开了吗?”
小皇帝狼狈地爬起来,他一身泥灰满脸血痕,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
眼眶通红,眼白充盈着血丝和泪水,沙哑着嗓子慌忙解释:“不……朕不是……朕没有……桐书……”
沈尚书心中一瞬酸楚,但还是冷冷淡淡地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那陛下这是何意?”
小皇帝慌忙擦去脸上的血水,颤声说:“朕……朕只是……只是想和桐书好好道别。”
沈尚书叹了一声:“旧宅无人打理,陛下龙体金贵不该多留。”
小皇帝说:“朕想留。”
沈尚书无奈,只好说:“微臣还有些旧物要整理,请陛下自便。”
说着,沈尚书回到已经布满蛛网灰尘的书房中,整理那些带着念想的小物件。
有故乡带来的陶笛,养父留给他的医典,还有张郄从草原带回的羊角,李韶卿写给他的安神助眠药方。
如今,故人都已远去黄泉碧落,只剩他一人对着这些旧物,怅然怀念着少年意气的时光。
小皇帝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像个背后灵一样甩不开。
沈尚书被他盯得难受,叹气,说:“陛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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