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
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
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
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
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
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
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
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
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
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
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
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
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
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
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
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
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
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
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
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
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
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
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
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
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
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
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
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
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
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
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
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
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
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
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
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
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
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
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
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
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
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
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
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
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
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
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
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