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寡妇与自嘉轩签字画押以後,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
生一齐按下蘸了红色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
施了。鹿子霖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父亲鹿泰桓学说一遍。鹿泰桓问:「你看咋办呢?」
鹿子霖就说了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
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鹿泰桓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
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来,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
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
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骚!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
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白嘉轩从滋水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白鹿书院,同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
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
知,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日已
听人说了你与鹿家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
就行了。记住,回家後再拆看。」
白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
娃体毛笔字:
致嘉轩弟
倚势恃强压对方,
打斗诉讼两败伤;
为富思仁兼重义,
谦让一步宽十丈。
白嘉轩读罢就已泄了大半仇气,捏着这纸条找到中医堂的冷先生,连连慨叹「
惭愧惭愧」。冷先生看罢纸笺,合掌拍手:「真是维妙一出好戏!嘉轩你啾--」说
看拉开抽屉,把一页纸笺递给嘉轩。嘉轩一看愈觉惊奇,与他交给冷先生的那一页
纸笺内容一样,字迹相同,只是题目变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
席,把他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
谦词,然後举酒连饮三杯,重归於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
妇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
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
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上,给自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
批为「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
的乐曲,亲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
的祠堂院子里,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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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者:陈忠实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旱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
驹和骡驹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
个孙子拽得趔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
麻钱。嘉轩跷出厦屋门坎,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後,
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啾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
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东家惯骡马,
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
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
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气「当断就断。算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
到手心的铜子和庥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
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快快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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