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
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
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
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
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
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
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
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
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
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进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
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
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
眨眼睛,泪水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
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
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
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
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于是在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
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
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匠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
鞋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上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一圈,而且
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
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
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找到
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罗嗦巷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几乎无人不晓。罗嗦巷大约在明初开始成为商人的聚
居地,一座一座青砖雕琢的高大门楼里头都是规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铺着平整
的青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这条巷道的庄基地皮在全城属最高价码。破产倒灶
了的人家被挤出罗嗦巷,而暴发起来的新富很快又挤进来填补空缺;进入罗嗦巷便
标志着进入本城的上流阶层。鹿兆鹏住进罗嗦巷用意正是在这里,特务宪兵警察进
入罗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灵找到15号,见到鹿兆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这
几天都到哪儿去咧?”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你还在原上?”鹿兆鹏
说:“在原上。”白灵问:“还要去原上?”鹿兆鹏说:“那肯定。不过这回在城
里得待上些日子。”白灵说:“剿杀高潮好像过去了?报纸上登上的杀人抓人捷报
稀少了。”鹿兆鹏说:“能逮住的他们都逮了杀了,逮不住的也学得灵醒了不好逮
了。损失太惨了,我们得一步一个脚窝从头来。”白灵问:“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
申求,你考虑得怎样?“鹿兆鹏说:”你等着。”白灵说:“我是个急性子。”鹿
兆鹏笑了:“这事可不考虑谁是急性子蔫性子。”白灵问:“很难吗?”鹿兆鹏说:
“肯定比以前严格了。这次大屠杀我们吃亏在叛徒身上。”白灵说:“我肯定不会
当叛徒。”鹿兆鹏说:“现在要进共产党的人恐怕不容易当叛徒当叛徒我想也不容
易,他们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作狗,且不说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灵惊喜地说:
“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可是没想到当叛徒还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15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
批准了,随之叫一声:“白灵同志!”便握住白灵的手。自灵听到“同志”那声陌
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潮起一种激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
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警察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
白灵说:“请党放心,白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
我——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白灵同志!我受党组织委托,领你宣誓!”
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好,也
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
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奋十足。同时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