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法,又是当着两个晚辈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说:“
嘉轩你尽出奇言,杀人哪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白嘉轩仍然沉静地说:“三哥哥呀!
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
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
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族里的事嘛还是这样,黑娃媳妇胡来,咱把她绑到祠堂处治,
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处治,孝文是我的亲儿也不例外……”鹿三听着,似
乎还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轩悄悄摸摸的事体来。白嘉轩镇定地说:“我一生没做过
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你俩记住这个分寸!”白嘉轩说到
这儿瞅着两个儿子。鹿三说:“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
臭在窑里,白鹿村里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白嘉轩插
断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昨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
自身不硬气的人。”说时又对两个儿子郑重的点一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鹿三,“
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
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你怕人
戳脊梁骨吗?我不这样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发
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泄气,嘴里仍然硬撑着说;“你想事想得开,我可就想不到这么
圆全。反正杀了她,我也给黑娃交待清白了,我本后悔。”白嘉轩说:“后悔是坚
决不能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
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唰啦一声,院子和屋瓦上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鹿三从板凳上跳开去,跑
到院子里,哇地一声哭了:“老天爷呀!”白嘉轩急得从凳子上翻跌下去,两个儿
子早已奔到院庭里叫着跳着,他爬到门口又从台阶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
脸来,让冰冷的雨点滴打下来。雨势愈来愈猛;一片雨的喧器。整个白鹿村响欢闹
声,叫声哭声咒骂声一齐抛向天空,救命的天爷可憎的天爷坑死人的老关爷啊!你
怎么记得起来世上还有未饿死的一层黎民,鹿三一身透湿,拉着跪在泥水里的白嘉
轩上了台阶,雨水像倾倒似的泼洒下来,一片泥腥气味。村子里的喧哗渐沉没了,
大雨的喧嚣覆没了天空和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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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作者:陈忠实
黑娃回山寨的路上遇到暴雨,人和马都被浇成丧魂失魄的落汤鸡,他把马缰交
给等候他归来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来了。山寨灯灭火熄,和他一起出山
做活儿的弟兄早已归来,吃饱喝足之后已经躺下睡了。大约到明天晌午才起来。山
寨生活与外部世界阴阳颠倒,昼伏夜出肯定是世界上所有匪贼们共同的生活规律。
每次出寨做活儿归来,大块肉大坛子灌酒,直吃得腹满肚胀,直喝得天昏地暗,然
后倒头睡去。黑娃从送饭来的弟兄端着的木盘里抓出酒瓶挥了挥手让他把吃食端走。
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拢起火来,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赶快把湿透的衣裤脱下来
换上干的。黑娃不想动弹,他没有寒冷的感觉,拔掉瓶塞儿咕嘟嘟灌下一口烧酒,
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语,衣裤上流淌下来的水珠浸湿了尻子底下坐的青石凳子。
大拇指双手反叉在腰里,站在火堆前瞅瞄着黑娃:“有啥话就说响!还没见过你今
日个摆的这个求势相!”
大拇指和二拇指黑娃已成为莫逆之交。每次夜出做活儿,一个人牵头,一个人
看家守寨,守寨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归来才睡觉,那是一种死生共济胜过父母兄弟
的关系。如果外出的一个未能如期归山,守候的那一个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
安全抵达或是凶讯传至。大拇指已经等候过两个二拇指的凶讯。姓杨的二拇指在那
次截抢军火车辆时被快枪击中胸口当场死去;另有四个弟兄也赔上性命,抢来了十
条快枪,等于下两杆枪。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每有新的弟兄人伙发给创们枪支时,
大姆指都要重复一遍第一批枪支得来时所付出的代价,姓杨的二拇指和四个弟兄的
姓名以及各自死亡的过程,姓陆的二拇指死得顶不值当,在抢劫滋水川道何家村开
油坊的范大头家时,他被范大头的小媳妇迷住心窍,正当他得手得意的当儿,那个
小媳妇在炕头的针线蒲篮里摸到手剪子剪断了他的命根儿。姓陆的二拇指从炕上滚
到炕下,在脚地上翻滚嚎叫了半夜才死去。大拇指对这桩丑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