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不往前走了,很警惕地,沉默地和他对峙,两个人都是孩子,却皆有一副大人的面孔,谢一鹭偏头问屈凤:“这俩不都是廖吉祥的人么?”
“是呀,”屈凤也搞不懂,“织造局不像郑铣,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不透。”
“阿留,走开!”亦失哈赶过来,老百姓像一片无助的浪,被这大个子推得东倒西歪,他就是一把劲风、一阵狂澜,眨眼吹到到跟前,死死握住张彩的手:“你怎么来了!”
张彩个子才到他肩膀,贴近了,像是要投到他怀里:“我来看看你。”
“快回去,”亦失哈握他的手没有松开,“这地方乱,再说让你哥知道了……”
“我才不怕他知道,”张彩踮着脚,越过亦失哈的肩膀看阿留,“我怕你跟着这伙安南蛮子,吃亏。”
极快地,阿留反手把刀背在背上,这是要拔刀了,亦失哈旋即回身,大手猛地盖住他握刀的手,阿留试着抽刀,但抽不动,回头望向台上的阮钿,这时候阮钿已经蹲下来,看戏似地看着这边,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留松手,亦失哈也松手,长刀顺着阿留稚嫩却有力的背脊滑下去,悬在腰间晃了晃,不动了。
亦失哈牵着张彩往回走,谢一鹭和屈凤、还有周围那些小老百姓,都自觉地往后退,张彩扭头一直盯着高台,忽然问:“那些签押的,为什么上钱?”
亦失哈没出声。
“亦失哈,”张彩不知道为什么发怒了,“他们为什么上钱!”
“阿彩……”亦失哈面露难色,张彩一把甩开他的手:“督公要是知道了……”他生生顿住,大概是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谢一鹭敏锐地抓住他的话头,难道太监勒索钱的事廖吉祥不知道?不就是他下令砍树的吗?
张彩不肯走,返身往前挤,亦失哈追上去,护宝贝一样护着他,偌大一个汉子,完全被这柔弱的孩子主宰了。
确实每个签押的宦官都在收钱,那些老百姓显然是愤怒而压抑的,其中有一个,六七十岁年纪,脸上手上密密麻麻全是皱纹,因为贫穷和劳作而浑身精瘦,皮肤黑得发亮,破烂的衣裤下只有一只脚上有鞋,正要把钱投到桌上。
张彩和他隔着两排队伍,猛地搡开那些人,横冲直撞过去,被撞到的人在叫骂,老汉的钱已经出手,半空中张彩单手捞住那把铜板,哗啦一声,全数拍回老汉手里。
“走。”他轻轻推了老汉一把。
签押宦官腾地站起来:“彩哥儿!”
张彩把眼一横,凌厉地盯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亦失哈从后拽他的纤腰,阮钿抱着刀,不紧不慢踱过来:“张彩,砍树的事督公是着我办的,你们高丽人凑什么热闹?”
张彩恨恨瞪着他,明明是狂怒,却因为一张孩子脸,活活一副要哭的样子,他从缠腰里掏出两片银叶子,“咚”地掼到桌上:“够不够!”
阮钿皱着眉头看他,多少有些讪,忽地笑了,转而吩咐亦失哈:“护法金刚,还不把你家的活菩萨请走!”
亦失哈伸手过来,张彩很抗拒地甩膀子:“我自己能走!”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高台上的阮钿:“你这么干,要出事的!”
阮钿没听着似的,迈着方步,往台子另一边去了。
亦失哈追着张彩劝,张彩一次次把他推开,谢一鹭眼看这孩子气冲冲往前走,左手紧捏着腰间的佩刀,突然,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一块石头,带着响儿打在他额角,他叫都没叫一声,断了筋骨似地瘫倒在地上。
亦失哈疯了似地扑上去,颤颤把人翻过来一看,左边太阳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地,阮钿在高处看见了,抽出刀,把刀鞘狠狠掷在脚下:“娘的谁干的!给我揪出来!”
他的人纷纷动作,带刀的都拔刀了,看石子的方向,是方才被张彩撞开的那两排人里扔出来的,阿留直奔那伙刁民而去,眼看太监要动武,老百姓也抄起家伙,场面一下子乱了,谢一鹭追着阿留往前挤,屈凤看他上去,也跟着冲进漩涡。
金棠提着袖子,浓墨大笔在白宣上擦碾而过,旁边研墨的小宦官拍着巴掌赞叹:“爷爷好字,热闹方正的好字!”
金棠搁笔,颇受用地:“学督公临两笔《大宝箴》,果然痛快!”
他翻手要去动闲章,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火者,咽了口吐沫说:“爷爷快去看看,彩哥儿被人打破头了!”
金棠的脸唰地白了,一刹那像是慌了神儿,提袖子的手一松,大缎广袖落到墨池里,沾了一袖黑。
两边小宦官扶着,他踉踉跄跄跑到张彩门外,一推门,亦失哈从床边站起来,金棠看见他,脸顿时僵了,站在门口,他伸出手,手掌朝上。
小火者跨进屋,从胆瓶里取出鸡毛掸子,恭敬地捧到他手上,他倒抓着掸子,冲过去一连抽了亦失哈几十下,没力气了才把掸子扔到地上,喝了一声:“滚!”
亦失哈始终低着头,咕哝一句:“城北乱了。”
金棠的面颊动了动:“知道了。”
亦失哈扭头出去,金棠一脚把鸡毛掸子踢开,怒不可遏地喊:“以后不许那女真人进这个屋!”
“哥……”张彩醒过来,小声叫他。
金棠连忙过去,握着他的小手,不敢抬头看他的伤,那块临时包裹上的碎布,那片干涸的血迹,几乎让他落泪,“让你别去,别去,就是不听!”
张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