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睁开眼睛,张福海就流出泪来。
反正也是空着手回来的,张福海就先吩咐人带他去找杜堂生。杜堂生在宫里服侍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也是很多日子没见过面了。对于杜堂生,张福海总是怀有一丝微妙的难以亲近,但他也明白杜堂生究竟给了他什么。听引路的侍女说杜堂生最近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她还说见到张福海的话,老爷一定会更精神一些。
说话间就到了书房门前,侍女轻轻扣了扣门,低声说道:“老爷,小老爷回来了。”然后就退下了。
张福海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上前一步对着门缝微微低头说:“师傅,我回来了。”
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过了很久杜堂生的声音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进来吧。”
张福海推开门的时候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路也很轻,也许是因为这样,杜堂生自己坐在圈椅里沉思着,好像完全忘记他刚刚才对张福海说过“进来吧”,直到张福海轻声向他请安,才仿佛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很沙哑,他对张福海说:“你来了。”
“陛下那里近几日不用我服侍。”
“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
“我这副身子怕是不能再服侍陛下了,你可要照顾好陛下龙体安康。”杜堂生的头发斑白,那是上了年纪的原因。提到宋映辉的事情,他略微提起些精神多说了张福海几句。
“自当谨遵师命。”
“这次留几天?”
“三天。”
“要做什么?”
张福海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了:“想去夫人坟上拜一拜。”
杜堂生听了张福海的话,把玩起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来,他的脸色又添了一份憔悴:“钦儿她走了又一年了啊。”
“已经三年有余了,前些日子已过三年忌日。不过我未能在那天为老夫人添一杯酒。”张福海那天本是要告假的,不过正值怀山长公主入宫,之后也一直未得空闲。
“罢了,钦儿是不在乎这些的。你也替我跟钦儿好好说说话吧。”
“是。”
张福海本以为可以告退了,不过杜堂生突然笑起来了,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眼泪都渗进他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去了。杜堂生抬起手来抹了抹眼睛,他暗红色的衣袖盖住了整张脸。
“还是不了,钦儿等着我亲自去跟她说些话呢。钦儿以前定然是把你这个小叫花子看做是她自己的儿子了,你要多和她说些话。你是钦儿的儿子啊。”杜堂生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我近来经常见到钦儿,她总是恭恭敬敬地问我:‘老爷,我儿子还好吗?’却完全不曾问起我。”杜堂生一连串的咳嗽声中带着他的叹息。
“夫人生前最挂念的人一定是您。”
“莫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她从我这什么也没得到过,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我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杜堂生的话没有说完,他稍稍有些激动,可他不愿意从他嘴里说出那两字,那是对一个男子莫大的侮辱。“钦儿把你当做她的儿子养大,根本就是在埋怨我。当年我要带你进宫,是她唯一一次跟我大声说话。”
张福海更深的低下头去不去看杜堂生的脸,他不想知道杜堂生是用什么样的脸去回忆这件事的,或许他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后悔的事情。他被一个女子逼迫着保全了另一个男子,而他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对于乔钦的那一份疼爱,虽然知道那也许并不是给自己的,张福海仍然怀念她的那份心意,他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的话,他是愿意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她的儿子的。
“她的儿子跟我不一样,她的儿子是个正常的男人。”不知道当年乔钦对杜堂生说过什么,只是幸好有她张福海才没有失去重要的一部分。张福海最后还是被杜堂生执意带进皇宫之中去了,用这副完整的男子的身体。
张福海感念乔钦的这份心意,只不过一旦入了宫门,披上了深蓝色的袍子,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你也怨我当年要执意带你进宫吗?”杜堂生突然这么问道。
“是师傅救了我。”张福海如此答说,他的心里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怨恨的。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过若是能吃上一天的饱饭,即便是即将要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了张福海的话,杜堂生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身子一天差过一天吧,他最近的心里总是想起他曾经服侍过的献帝和康帝,那两位主子都已经去了,而他却又看着小皇帝宋映辉慢慢长大了。他还总是想起自己是如何立誓效忠那位尊贵的女子的,但却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效忠,能想起来的只有第一次进宫的那天,清晨里冷冷清清的风和背对着他叹息的乔钦。
再之前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杜堂生偶尔也会想想脸色永远苍白着的张福海,他入宫的年纪比自己还要早很多,早到还没遇见他的乔钦。他一把老骨头已经是半身入土了,张福海却还有很长的日子,这么长的日子究竟值不值得去效忠那人,去活在这气数将尽的大昭。
钦儿一定是舍不得的,杜堂生知道。
“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杜堂生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再也不肯看张福海一眼了。
乔钦的坟就在城外不远的一座小山上,这个位置是杜堂生亲自定下的,坟边一颗树上开满了鹅黄色的花,乔钦的坟前长满了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