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尚存一息。”
“你倒大方。真气乃练武之人的精血,金银尚且不及。若非你一路慷慨解囊,怕他早就魂归黄泉了。”他俯身探脉,又道,“只可惜你终究是白费苦心,普天之下,他的伤非我无人可救。只不过此人曾来府中行刺,你让我何处寻得理由还要救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
“刎颈之交?”
我简单忖量片刻,然后似经过千思万虑般直视眼前的一双翡绿的眼眸,言语钉钉地开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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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带季米回府,自然是信得过倪珂一双能化枯朽为茂林的妙手。倘若女娲造人时带了一杆公平秤,均分了每个泥娃的才貌总值,倪珂本该是个口角流涎掰指头尚数不到五的弱智。可他总是无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的“完美”得天独厚,揩了全人类的油。操琴通乐,执笔置棋,甚至无须多饰,唇绛红眸丹碧的小王爷简简单单一身绉纱罗裙便能艳冠兰桂坊。“完美”满分一百,我保底给他九十九。少了的一分,则是那曲折迂回得要人命的精神状态。
倪珂十六岁。一日心血来潮,非要随大流地带我去拜会一个不老却已还乡的御医。此人姓霍,官位不高,医术精妙得能叫阎罗待业。而且即便已经辞职不干,仍是费皇帝左膀右臂级别的人物,每每上朝都要被夸赞几句“爱岗敬业,忠君报国”。因此马屁精和他们的阿谀奉承络绎不绝地上门,往来的步履太频,据传已踩平了霍府后院的一座假山。
他们二人从当归地黄一直侃到了江山社稷,听得我似懂非懂,呵欠连天。不知捱了多久,只见霍御医忽而怆然下跪道:“小王爷学贯古今,在下佩服。只是方才所托之事关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霍某万死也不敢答应。”
“可惜你虽有忠君爱国之心,却无排患解难之略。”倪珂眼睫微垂,眼波横流,笑得意味深长。那种笑容让他的脸灿若桃花,妩媚得像个妖胎。却也有一种阴气森森说不出的诡怪乍长乍短,扎得人如芒刺在背。“既然你已离开宫闱,韬光养晦闲然自得,别人早是羡慕不来。又何必自讨苦吃,硬要小题大做地插手这一档子闲事?”小王爷扬手往霍纳身前扔出一本火漆封印直呈皇帝的密折,神色聚敛地轻饮了一口茶。
半老不老的面皮先羞了个满红,又铁了个满青。连声叩首道,“下官不知……”
“不知我爪牙众多,京城之内,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事无巨细皆有人向我禀报?是吗?”倪珂仰起脸,看了看高悬堂上的匾额“仁济天下”,轻轻笑道,“这字挂的久了,我送你一幅新的如何?”
霍纳站起身,满脸愠色,碍于眼前人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一声“赐教”也吐得别别扭扭,仿佛龂齿弹舌,十足的心不甘情不愿。
话音未落,倪珂已走向端桌摆放的笔墨砚台。手起墨落,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得美煞:“学艺不精”。
霍御医的死好面子不下周郎,当即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人皆面色凝重,四目交锋,一如你来我往的兵戎相见。随后我只见到,倪珂唇角微微倾斜,忽而齴然一笑,抬手掌开了玉扇,挡在了自己那如璧无瑕的脸面之前。
霍御医在人间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小王爷的玉扇上自己喷出的一口鲜血。那血泼溅而出的几朵桃花凄艳无比,怕是十个李香君见了也得含恨而死。
后来传言就多了海去。借着茶楼酒肆、娼馆教坊,在五行八作间纷扰了个人尽皆知。大抵都是同一个说辞:小王爷明为切医磋药,暗为党同伐异鸩杀异己。
倪珂听闻此事,笑良久而弗止,问我如何看待。我想了想,开口答曰:打从一进门,我便发现霍御医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唇角生疮,眼白浑污。且你们交谈不过须臾,他却数次以帕掩口,咳逆上气,似要唾浊。想他身未老而还乡,怕是早有不治的重疾在身。而霍纳自视甚高,素来骄骜。你若强让他把“学艺不精”这四个字悬于高堂,定然比活活施剐还叫其难以忍受。所以是你这看似无心的一激,才至他一时怒火攻心,口吐鲜血,抱恨而亡。
笑意嫣然,轻轻点头。他又问,那你看我使毒的本领如何?
在我眼里,倪珂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坏心肠。可这人偏偏就不屑辩解,白白担下了一身泼污的恶名。虽说小王爷天资聪颖,再聪颖也属自学成才,而且接触毒物的时间算不得长。怎么说那时的他即便不是菜鸟,也算不得羽翼全丰的大鹏。而霍御医在岐黄之术中载浮载沉数十年,在他面前使毒和班门弄斧差不多少。于是我摇摇头,答道,我不信你有本事在他眼前下毒,更不信你是那么恶毒阴险之人。
“你说的固然不错,我有意杀他却是真的。”倪珂终于再不拘于礼节地放声大笑。继而俯身与我平视,轻抚起我的面颊。他的手指无比冰凉,目光却沸如汤镬。我听见一个声音,飘渺的像来自重天之外——浩浩昊天,红尘四合,居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付信于我。不过既已心知肚明,便不必与外人说破。否则——
否则我何以服众呢?
当时年幼的我未及细细品斟一番此言的深意。现在想来,那个十三岁便接手王府的少年是在用他的方法庇护一府众人,庇护我。“以德服人”在我们这个年代无异于抱蜡取暖,大行不通。正如当年我在少林,本田大师日日诵经礼佛,诱我捐弃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