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的死是燕赵歌的无能为力,是她的亏欠,燕宁盛的死就是她的罪孽。
她本有机会去寻燕宁盛的,如果四散人手去寻的话,未必不能寻到。燕宁盛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和兄弟们走失了会在走散的地方等着的,他会等着燕赵歌来寻他,可他没有等到。就算他被流民裹挟着出了城,也会再跑回来。
是燕赵歌自己放弃了,为了其他人活命的机会,放弃了燕宁盛。
这是燕赵歌长久以来的梦魇,她至死都没能摆脱。
如果这次燕宁盛因为燕赵歌的命令而死,恐怕又要重蹈前世覆辙。
燕宁盛的床边围着一圈太医,内侍宫女一刻不离地候着,给他换毛巾,擦手脚。长公主在御书房批奏疏,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干脆将桌子挪进了燕宁盛昏睡着的殿中,一边看着一边批,心里总算能踏实一点。
燕岚下朝之后就在这里守着,急得满头是汗,眼睛红了一圈。这是他儿子,燕宁盛出生的时候燕歌已经没了,这是他实际上的长子,孩子出生之后他自己在书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哭自己总算没让燕家绝嗣。哪怕燕宁盛还是原来那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人病成这个样子他也会悲从中来,更妄论燕宁盛和从前远远不同了。
燕家怎么就这么苦?
可他能怪燕赵歌吗?不能的,怪燕宁越也不对,更不能怪长公主,只能怪自己。
“燕世叔不妨先坐一下。”长公主道。
“我坐不下啊……”燕岚苦笑着,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一声长叹接着一声。“我……唉……”
“燕世叔,燕宁盛不会死的。”长公主沉声道。
燕岚猛地回身,对上长公主的视线。
“不会的,燕世叔,您的儿子,一个也不会少。”
燕岚咧了咧嘴,他有心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喉咙肿胀得要命,像是被塞住了,成心不让他出声似的。
这样子……这样子还不如让他浑浑噩噩度日,好歹能保住一条性命……我燕家为了大晋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的儿啊……
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脸颊。
长公主镇定自若地批着奏疏,谁都可以乱,但她不能。就算急到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也不能显露出来。
一直到傍晚,燕宁盛才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他的眼神里一片浑浊,眨了一下眼睛,又一下,才勉强看清些东西。
“水……”
立刻就有内侍端了温水过来,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给他。
他烧得嘴唇干裂,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一勺一勺的水根本不足以缓解他的喉咙,恨不得跳起来从内侍手里夺了那碗水一饮而尽,但这仅仅是想象。
听到燕宁盛醒了,长公主丢开奏疏走了过来,燕岚肿着眼睛凑过来,但燕宁盛周围都是太医和伺候的内侍,哪里有他们的位置,燕岚抻着脖子看着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缝隙,将脑袋挤了进去。
燕宁盛对着燕岚神笑了笑,十分虚弱地道:“阿爹……”
燕岚顿时老泪纵横,燕家的规矩一直是严教子,燕宁越只有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才这么叫过他,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叫父亲。可父亲这个称呼就像是隔了一层似的,远远不如阿爹亲近。连才五岁的燕宁越现在都叫着父亲,已经许多年没有孩子这么叫他了。
“阿爹在呢,在呢……”燕岚有心想摸摸他,但手又伸不进来,只能对着燕宁盛挤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道:“没事的,阿爹在呢,盛儿,爹爹在呢……”
人能醒过来,神志清醒,风险就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问题就只是降温了。太医们飞快地给他望闻问切,连药炉都搬了过来,就在殿里熬药,降温之后再给燕宁盛灌下去。内侍们不停地用水给他擦手脚,额上的毛巾一条接一条地换,眼看着温度就降了。
燕宁盛慢慢挪动着眼球,在众多太医之后看见了长公主的一片衣角。
“长公主……河东、河东……”
太医们给长公主让了位置,燕岚也趁机挤了过来。
“河东很好,七百羽林已经在路上了,虎贲营移营华阴以备不测。”长公主看着他,神情十分柔软,“燕宁越,你做得很好。”
关系再亲近的人也只能称呼表字或者官职爵位,他还没取表字,同僚都以官职称呼他,叫他燕节从。能叫自己名字的,要么是亲人,要么是极其无礼的仇家。长公主显然不是仇家。
“我还想、还想再去河东帮我大哥的……”燕宁盛想到这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你已经做得足够了。”长公主用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道:“等你哥哥回来,我为你请功。”
这里就是说笑了。
长公主安抚了他几句,惦记着燕宁盛还没愈全,也没有多说。将话头让给了眼巴巴看着的燕岚。
“阿爹……”
燕岚看着他,一肚子话在喉咙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爹在呢,阿爹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