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纯柯怀孕八个多月,滚圆的肚子巨石一样沉,他只在太阳下走了一会儿,一只手就撑不住腰,身子往前一挺,两手一齐扶到了后腰上,把上身裹的毯子支成一个透风的帐篷形状。于梁帮他调整了几次,谈纯柯有些不好意思,不走了,想坐下来,于梁又不让,说室外的石凳太凉。
341冒冒失失地提议说要回去取轮椅,谈纯柯笑着看康之,请求康之一起。
康之没拒绝。
临走前于梁把轮椅折起来收进柜子,它好像卡到了哪里,小流浪汉拔了半天都没把它弄出来,康之上手帮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折叠的轮椅取了出来。他蹲到地上把轮椅展开,又仔细地确认一遍没有螺丝松动,起身时看到341局促地看自己,嘴巴张了半天,冒出一句谢谢。
康之没跟他继续客气,随意地挑了挑眉,看到两条细瘦的胳膊,说:“你太瘦了。”
341“啊”了一声。
回去的时候,于梁在与谈纯柯说话,脸上带笑,眉间的愁绪却解不开,康之把轮椅推给于梁,自己退到一旁。
等谈纯柯打起瞌睡,康之才跟于梁一起把人送回病房,他们往外走,341也跟着,谈纯柯叫了一声“阿惑”。
许是那声太亲昵,温泉水一样热,康之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到谈纯柯向341招手,说,你再陪我说说话。
“谈纯柯叫341什么?”康之半个指尖点在实验室的指纹锁上,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走道里响起机械女声“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密码”。
“阿惑,困惑的惑。”
“他就叫这个?”
于梁想不到他会这样问,怔了一下,“全名是吴明惑,明亮的明。”
于梁说所里的人带阿惑去体检,他手里一直攥着一个帆布袋子,袋子里有几张百元的钞票,几块贴画,几缕字条,一张图书馆的借书卡,一张公立初中的毕业证书。他们去查借书卡上的信息,发现主人是一个女孩。毕业证书的编号晕了大半,照片和名字都用透明胶带缠覆,照片与阿惑七分相似,应该能证明流浪汉本人的身份。
他们本来可以顺着名字去学校查一查他的家庭状况,但他只是个实验品,没多少深入探寻的必要。
康之听着听就抿起嘴,被研究所的做法恶心到了,但仔细想想,把人带进来的是他。
“那34……吴明惑成年没有?”康之问。
“成年了,毕业证是五年前的,他现在应该是十九、二十岁。”于梁看了看康之,“他本来还有很长的人生。”
他用的是陈述句,眼神不责怪,言语里有一些惋惜。
于梁这样的态度让康之忽然产生了一瞬的愧疚,他说自己没时间后悔,悔意却与愧疚交缠,短暂而真实地存在。
没有意义,康之对自己说。
他嗓子有点干,欲盖弥彰道:“谈纯柯和吴明惑的关系太好了。”
于梁忽然崩溃了,整张脸涨红,青筋暴起,“您要插手吗?这一点自由都不能给他吗?”
研究所不准许病人们相互亲近。
谈纯柯刚进研究所的时候不说话,每天眼神空洞地呆坐着,医生护士们喜欢他这样,对他的控制很少,让他有机会碰到刀子,割破了手腕,后来他好一点,会提笔写东西,他的稿纸每天都会被收走,被当垃圾扔掉,有一天于梁在病房巡查,无意间看到了一面漂亮的字,然后一不小心就读完了十几页稿纸,他开始等待护士每晚从病房里收走的纸,他花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去寻文章的主人,发现谈纯柯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看。他试着与谈纯柯说话,谈纯柯从不回答,他几乎以为那个漂亮的男人是个哑巴,后来谈纯柯开口了,问于梁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和我说话?”
康之抬手,想安抚于梁,悬到半空,又一次把手放下,“我不会管这种事。”
“对不起,康老师,对不起。”他把脸别过去,好久才转回来。
于梁向康之说了很多,康之才发现,陈广平向自己汇报的吴明惑的事其实很少。
陈广平只说341不配合,没说吴明惑几次试图逃跑,膝盖磕破了,手臂刮在栅栏上,被保安押着胳膊按在灌木林中,身上血迹斑斑,病服黏在伤口上;他被抓回去,被铐在闷湿无光的房间里无休止地禁闭,断水断食。
他是最年轻的实验品,他当然是——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要逃脱,他被死亡环绕,寻着一丁点的生还的机会,无比渴望自由。他不像从楼顶跳下去的男人,也不像谈纯柯,更不像其他驯服的病人。
他在墓碑上遥望月光,谈纯柯这样写。
陈广平不会对康之说这些,因为康之从不过问。
康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想,阿惑真的是阿惑,他没骗人。
他想,怪不得他巴巴地凑上来。
他想,吴明惑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院里的桂枝被雪压断了几根,疏的地方零落,繁茂之处突兀,几团陈绿簇在一起,引人注目,却也难看得很。
康之拨了拨树杈,想抽烟,一摸口袋,打火机扔了,新的还没买,看一眼表,八点。
他去了监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