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仍然留着络腮胡子,但他似乎已经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虽然他的笑容里仍然带有稍许拘谨。
远处是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巴宁夫人,显然,后者的唠叨让伊伦娜有些心烦,她皱着眉头,黑眼睛慢慢扫过所有的人。那审视的目光在朱利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僵硬了一下,因为那目光中包含着怨恨。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爱她,朱利安对自己说。
尼古拉在和瓦伦丁谈话。
年龄相差八岁的他们脸上却露出相似的神情——有点儿忧郁,有点儿欢乐,有点儿释然,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不多。
他们各自经历过的事情让他们彼此理解,并互相鼓励着向成熟迈进。
而同时他们也都各有心事:尼古拉时不时看着蕾妮;瓦伦丁偶尔瞥向在人群另一侧的赫伯特。朱利安突然想笑——他们当然有共同语言。
而赫伯特在干什么呢?
他在和老林侬先生说话,似乎正说着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两个人的手势生动自如。或许赫伯特会从伯努斯的阴影下走出来,他并非缺乏善良、正直或者高尚的愿望和情趣,而是缺乏活力,缺乏精神力量,他并没有发自内心地去生活,而只是凭着理智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在他们身后是两个模糊黯淡的人影,朱利安认出那是托法娜姊妹。不久前米哈伊尔·布瓦伊的葬礼时她们的出现让镇上的人们颇惊讶了一阵,但这次已经没人感到奇怪了。
她们看上去仍然和整个人群格格不入,她们过于阴沉,过于古老,就像在房间角落里堆积了很久灰尘的柜子被抬到阳光下面,散发着发霉木头和樟脑球的味道。
然后,就在不远处,朱利安看到了斯蒂芬,他正在和安娜·布瓦伊说话,他年轻俊美又充满活力,如同当下的初春天气,空气里充满不久前融化的积雪和发芽的青草的清馨感,有一只鸟,眼睛鼓鼓的,在潮湿的土壤上奔走、啄来啄去,然后敏捷地飞掠过长着嫩叶片的树梢,冲上云霄,发出嘁嘁喳喳的短促尖鸣,从空中俯视着下面的树林和小溪。
溪水在山谷间交汇流淌,不时被隐藏在浅水下面的石块阻碍,溅出闪烁光芒的水花,颤动着,随后便落回水里,或者被溪边植物新生的叶片接住。
安娜的腹部隆起得很明显,但她还是那么美丽,米哈伊尔·布瓦伊的死亡带来的恐惧已经在她身上慢慢消退,她甚至比以前更开朗了。
她和斯蒂芬站在一起那么和谐而赏心悦目,黑色礼服也没办法遮掩住他们的光彩。但他却爱我,朱利安有些自得地想。
他看着这些人,奇怪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到葬礼上浓重的死亡气息。
他紧挨着墓碑,旁边的土壤下就躺着尸体,但他却感到轻松喜悦,这不仅仅因为有关白狮的事情落幕,更多的是他从小镇上发生的事情——悲剧或者喜剧——中体验到的断断续续、难以预料的痛苦与欢乐的时刻,风雨交加的天空上滚动的黑沉沉云块,偶尔会从急速流动的云彩的缝隙中透射一缕阳光,他喜欢那种变幻不定,那种平静中的紊乱和骚动。
世间的事物就是这样,险恶不祥又平和稳重,甜美又苦涩,全都混乱地搅动着,把人席卷包裹在内,跌跌撞撞地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
友爱、婚姻、儿女、死亡、火腿片、肉豆蔻,各种各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然后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像有多个琢面的宝石一样反射光芒。他看着那个女孩捧起一束紫罗兰,看着那个男孩追逐着欢蹦乱跳的小狗,看着那个女人用银餐刀切下一片奶酪,看着那个男人用手指玩着圆顶礼貌。
无数纤细的丝线从朱利安面前的每个人身上穿过,它们从遥远的无法望见的地方来,又通到遥远的无法望见的地方去,它们反射着阳光,如沾着露水的蜘蛛丝般晶莹。
这些生活的丝线颤颤悠悠互相交织成一张既广阔却又难以察觉的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