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怒极,几欲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入画是故意的,她故意说出这些来刺激她,她在炫耀,她有多么与众不同,纪老爷子有多么宠爱她、多么信任她,他把所有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她!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所谓大太太,不过是空有正室的名分,别的什么也没有。
二太太注意着大太太的反应,看到她气极的样子,便暗自叹气。大太太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说出这些,只是要大太太明白,她的手中其实握着幸福,只不过她从来都不曾察觉。“你是我这么多年噩梦的来源,如今你要死了,你也不放过我!”大太太尖刻地叫,“你用狐媚的外表迷惑繁树,你做出温顺的样子勾引他,实际上,你恶毒、虚伪、自私,惟恐我摆脱你的影!”二太太蹙眉,艰难地坐起,激动地说:“公平一些!我是你多年的噩梦,你何尝不是我的!我怕你对芸儿下手,只有把她送去北京读书,而我那没出世的儿子,也是因为你,才没能看这世界一眼,你恨我夺你丈夫,可你不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是你应得的报应!”大太太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你给了别人多少痛苦,自己就要加倍承受!”二太太突然微笑,又重新躺下,她的神情平静安详,再没有先前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怨恨和不甘,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害她的大太太,而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太太震慑了,在那样的神情下,她只觉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呆不住,匆匆夺门而出。她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二太太怎么会明知道是条死路,还要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大太太刚走一会,纪老爷子就来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二太太的被子是湿的,立即就叫丫头换过,又亲自查看床榻上是否还有湿处,才道:“入画,你怎么都不叫丫头换湿被子?”二太太方才与大太太一番谈话,耗去不少神,此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微微摇头,表示不碍事。
“我就是不放心,才又过来。”纪老爷子说着就有了怒意,“这么多丫头下人,就没一个可靠的!”二太太连忙对纪老爷子摆手,神情也略显焦急。纪老爷子握住二太太的手,急急道:“你别着急,我不会责怪下人,这些日子,我本就该寸步不离你的。”二太太浅笑,用尽所有力气反握住纪老爷子的手,很多年前,她握住了这双手,就再也放不开。
“到时间该喝人参汤了,我叫丫头端来。”纪老爷子详细询问过二太太的病况,孙大夫说是心肺衰竭,呼吸困难,只能用人参将养着,配以其它药物,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不大一会,春柳把人参汤端上来,二太太病重之后,她就被调派来此帮手。纪老爷子亲自端了碗,用勺子慢慢喂给二太太,二太太一口一口把汤喝完,心底缓缓流过一阵无法抑制的忧伤,没有人会比她更傻,宁可用命,也要换取纪老爷子内心的安宁。她明了纪老爷子在恩与情之间的挣扎,他不肯忘恩,也不愿断情,尤其在曾经失去过一次之后,他就更珍惜所爱的人。如果她让纪老爷子知道真相,就是逼迫他在恩与情之间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他都会背上沉重的包袱,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二太太贪婪地注视着纪老爷子略显憔悴的面容、鬓边的白发以及布满血丝的双眼,她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在记忆中。谁说人到中年情就淡了,二太太恍惚觉得,时光一直就停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刻,那时候,他们以最美好的容颜,遇到了一生也放不下的人。
纪老爷子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不禁笑着说:“入画,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吗?我去你家的铺子买药,你站在红曲木的柜台后面,一格格拉开抽屉,把药称好,交到我手里。你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一点也不肯马虎,什么药材忌和什么药材混用,都一一告诉了我……”
二太太一直微笑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往事一幕幕涌现:她为了纪老爷子与家庭决裂,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不久就有了沧芸……在北京那几年,是她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岁月,尽管大部分时间是在等待,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甜蜜的希望,连空气都有醉人的气息。
二太太的思绪又转到北京的家中,从她与家人断了来往,就再没见过他们,这么多年她从不肯轻易想念家人,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这段,如今压抑太久的思念,以不可抵挡的速度吞噬了她。她离家时,大哥的孩子已经有九岁,现在也该娶妻生子了。蓦地,二太太又想到沧芸,心就刺痛起来,她实在不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她自私的愿望,沧芸牺牲太多了。幸而,沧芸现在有了美满的归宿,也就不需要再心了……二太太握住纪老爷子的手无力垂下,她肺里的空气一滴不剩,所有的牵挂都在一瞬间化作清风,再无迹可寻。
纪老爷子刹时就觉察出异状,停止说话,吩咐丫头妈子进来,为二太太梳洗更衣,他自己却退到一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挑出二太太生前最喜欢的首饰。做这一切,纪老爷子都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泄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半小时之后,纪家的晚辈都来了,熙扬也在列,但独独缺了沧堇,沧彦也醉醺醺的,要不是沧阑扶着他,恐怕他站也站不稳。纪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劈手就给了沧彦一巴掌,大太太立刻道:“繁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