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五十的老阿姨叹息着站起来,拿棉签蘸了点保温壶里的鱼汤,送到他唇边:“诶哟我的小祖宗,凑合着舔个味儿吧。等你打了屁,妈给你熬炸j-i味的鱼汤,你看行不?”
小伙子砸吧着嘴:“妈,寿司呢?能做吗?”
“给你做寿司味儿的小米粥。”
“其实我还有点儿想吃披萨……”
“嗯,给你蒸披萨味儿的大馒头。”
越不想听越听得清楚,肖池甯恼怒之余也难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亲情问题值得关注,全世界都在展示自己对家庭的怨愤和对家庭的依赖,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冰雪初消的二月,下午两点,太阳躲在云层后,雾霾飘荡在繁华的城市中。肖照山读:“他扒掉了我身上最后几片破布,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我,拿硝石在我的伤口上来回蹭,把我泡在自己的尿里,拴住我的脚踝把我吊在太阳底下暴晒,嘴里还嚷嚷着,说那些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最后,他把我扔进传教士们用来惩戒异教徒的地牢,让我自生自灭,又用还没忘的那点儿口技学动物吃东西的声音,学成熟的甜菜地里沙沙的风声,学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他就是想用幻觉折磨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天堂里潦倒地死去……[1]”
朗读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小,他最后索性停了下来,不安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状似发呆的肖池甯。
肖池甯察觉到他打探的视线,嘲讽地笑了笑:“怎么不读了?继续读啊。”
肖照山低下头,拇指随意地拨弄着书页一角:“你读过?”
“没有。”肖池甯撒谎。
“我读过。”肖照山失去了趣味,“换一本吧,你干妈送了挺多书过来。”
“你什么时候读的?”肖池甯追问。
肖照山弯腰从病床底下拖出一个收纳箱,在里面翻找不容易让肖池甯联想到自身的、明亮一些的书。
“高中。那时候国内还没有引进,我读的英文版。”他答。
肖池甯好奇,恰巧在差不多的年纪阅读到了同样的故事,他们的感受会有何区别。
“你觉得布拉卡曼做得对吗?”
肖照山找出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你不是没看过吗?”
“你都读到这儿了,我多少能猜到一点儿后面的剧情。”肖池甯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用超能力报复回来,对吧?”
“嗯。”肖照山见他并没有要发作的预兆,也有所保留地同他讨论起来,“他让这个骗子布拉卡曼在坟墓里死了又复活,复活了又死去。”
“所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肖池甯悠悠地问。
肖照山坐回座位上:“如果是我,我只会报复得更过分。”
肖池甯垂着眼,看向坐在床边的他:“能有多过分?”
“我不会为他建礼拜堂,不会为他铸墓碑。”肖照山平静地说,“更不会让他死掉。我会让他一直活着,活在自己的尿里,活在冰冷的地底,让他听见坟墓外面歌舞升平、鲜花怒放,生活仍在继续。”
“是吗。”
“但我终究不是他。”
肖照山翻开目录,找到了《关于》的页码。
“一个永远不停地报复着另一个,也是在经受仇恨和虚荣无尽的惩罚。”他说,“都不是什么好人。”
“是吗。”肖池甯好像只会这两个字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更喜欢读马尔斯克的另外一篇,也在这本集子里。讲的是得了绝症的中年议员和十九岁少女的爱情故事。他写得挺动人的,起码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动人。”
“《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肖池甯道出了名字,“你说错了,那个女孩儿到四月份才满十九岁。”
“嗯,十一号。”肖照山补充了她的生日。
“属羊。”肖池甯补充了她的属相。
“‘这个属相代表孤独’[2]。”肖照山概括。
两人不约而同地偷笑起来,好像瞬间遗忘了所有龃龉和隔阂。
肖池甯由此明白了,他和肖照山最大的分歧其实是,他们总爱、只爱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他看到痛苦和恨,肖照山看到孤独。
“小甯。”
肖照山用大拇指准确地扒住一页纸,用食指熟练地把它翻了过去。
“‘谁都不喜欢我们’[3]。”他说,“我们都不是好人。”
肖池甯的笑容顿时变得很牵强,他扭头朝向窗外,眼里闪着欲落的泪花。
肖照山只看完了一篇散文,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公安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赶回来。
董欣接了他的班,给肖池甯带了异常豪华的一餐病号饭,给他仔细地擦了身子涂了药,还送了他一部新手机作为礼物。
肖池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对肖照山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肖照山对他做过什么。他的心思就像这段绕口令,绕来绕去,不过是不敢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董欣,为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理解了他,为什么愿意一如既往地对他好。
过了九点半的探视时限,董欣不便留宿,不得不离开。肖池甯躺在早早熄灯的病房里,右手又疼起来。
蓝色的帘子将他与另外两个安稳的家庭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咬紧牙关,孤独地承受着从骨子里传来的痒和痛,重蹈覆辙一般地恨极了肖照山、想极了肖照山。
他本来不太乐意哭,但从下午起就酝酿多时的眼泪实在关不上阀。他对着窗外的月亮无声地战栗,痛哭流涕。
肖照山掀开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