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懵的。
“林姐姐原是头挑人才,也怨不得能得太后娘娘的青眼。”探春的口气里颇有艳羡之意。黛玉翻手便甩了她一帕子:“从前进宫时也见过太后娘娘四五回,怎地就今日凭空得了她老人家青眼?况且我是哪个名牌上的?太后娘娘看都不多看一眼的。”
宝钗道:“横竖琢磨不来因由的,与其为着它苦思烦恼,倒不如不去管它。这回赏你的那处别业我也听哥哥提过的,景山的园子,可是任你洒出十来万两出去,也买不回一处的呢。”
原来这回的赏赐乃是太上皇借太后之手赐下的。太上皇本以为以自家爱妃不过三旬的年纪与自己的春秋年高之间数十岁的差距,少不得要身故在爱妃之前,届时爱妃膝下无儿,又没有娘家势力做依靠,便有意多多留给她一些产业傍身。谁知千算万算,爱妃反倒走在了他的前头,原本打算留给她的产业便省了下来。此番因黛玉而忆起林如海,老人家一时触动心怀,便从那分产业里拨出一处别业,借太后之手赏了黛玉。那处别业位在景山,此地风景奇美,原是京城一等一的避暑暖冬的锦绣所在,号称天上掉下来一块都能砸死一公二侯仨将军,等闲京中勋贵人家哪怕是使尽千金也没法在景山买下一座凉亭大的所在。黛玉身份毕竟不算高,故而赏她的别业也不大不小,却有一眼绝好的温泉,花木亦是芾蔽丰秀,论景色之佳,比起大观园也不差什么。
“什么时候得闲,我倒想去领略领略那里的风光,只怕颦丫头不肯请我。”宝钗以扇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双眼满是揶揄之色。
黛玉微一思忖,也觉得宝钗说的合理,当下抛下心事:“我倒是有心做个东道,把我们的海棠诗社重新起社,只怕……”往宝钗肩头轻轻一依,“各位嫂嫂、姐姐、妹妹们个个儿的身兼重任案牍劳形无暇分神,又嫌我这个田舍翁俗套得紧,不肯登门呢。”
宝钗侧身拍了她一扇子:“颦儿这舌头是怎么长的,自己出去清闲了一个多月,留我们在府里劳心劳力,见天儿的盼着你们回来。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不帮我们分担分担,倒先派出我们一大摊不是来了。”
黛玉见她神色不似玩笑,再看探春与李纨亦是微露不虞之色,心知这回掌家的太太们前往送灵后,留下代理的这三位想来着实是被那起子上蹿下跳的下人们给搅扰得不轻,当即敛住笑容:“有大嫂子、三妹妹和宝姐姐在,还弹压不住人?这话我可不信的。”
李纨忙道:“大事都是不曾有,只不过那起子人,家常哪一日不生些闲气出来?倒也应付得来。只是宝玉眼看就要殿试,届时不管列在哪一甲,都是头等的喜事。虽说国孝期间不能大办,家里总要小贺一回。我这些日子可是头疼,好歹是这一辈里头一个金榜题名的,办得大了张扬出去反是祸事,办得小了又看着不像样。”她说的平常,实则近日来闹的事故远比从前多上一番。一则探春兴利除弊,将大观园各处产业包给了婆子们照管,谁知那些婆子们管的太严,便是一颗烂果子也不许人碰上一碰,园中的丫鬟哪个不是跟着各自的姑娘素日里逞威风惯了的?两下里撞在一处,便是没完没了的口角纷争;二则梨香院的小戏子们被分入各房,这些小姑娘练就的牙尖嘴利、心高气傲,个顶个惹事的好材料,动辄便要生事。只是这些事故细究起来,总有一大半是由总管那些事务的探春与王夫人而起,不好与黛玉分说明白。黛玉心领神会,当即不再细问,只道:“凤丫头如今还是那样的光景?”
凤姐的病姑娘家不好说的,是以仍是李纨回答:“可不还是那个样子?只好慢慢养着罢。”在凤姐没修养好之前,莫说是重新结社作诗,她们连正经看本书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大约家长里短的琐碎细务,从来都要最是能将女儿家的性灵磋磨为一地鸡毛的暗淡的吧。
黛玉眸光微敛,心下微觉无味。大约宝钗也有同感,放下手中团扇,笑叹道:“罢,罢,姐妹重逢,说什么不好,尽提些针头线脑的烦心事。往日还有人笑凤丫头俗气,如今我们才料理得几日,就生生变得这么着——我倒想着,咱们的海棠诗社就这么着荒废了实在可惜,横竖我来这里后也没请过大家,待国孝一过,我坐东,请阖府里聚一场,散了后我们再起社作诗,如何?”
众人称善,独黛玉连说“不如何”,她道:“明明说的是我做东,宝姐姐怎么和我抢起客人来了?”探春笑道:“我们便是吃了宝姐姐的酒,林姐姐难道就忍心把我们赶出门去?”
姐妹们哄笑一场,便各自散了。黛玉因回到潇湘馆,雪雁心疼自家姑娘风尘劳顿,早早的便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几样精致吃食要给她好好补补——待黛玉重新梳洗罢,正好摆上了桌。荣国府调给大观园小厨房的厨娘无不是一流的手艺,又是精心烹制,一粥一点一菜自是滋味鲜妙,黛玉却只闷闷的,略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了。
无趣,这样的日子……都太无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难道便只为了日复一日的在吃、穿、针线、打扮、宴饮、永远不见尽头的家务琐事之中辗转,即便是灵慧巧思,也只能秘藏闺中,默默的在不为人知中消弭无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