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宜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她提着一盏灯笼,心惊胆战地往前走,灯笼的微弱光芒只够照映到她身前半尺,而前方全是黑暗,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
知道前方是有人的,那她便不怕。只是那人声凄厉可怖,直令她汗毛倒竖,便不由得想会不会是鬼?如是想着,她再也挪不动步子,全身似乎都于此刻疲乏了下来,忍不住便想歇息一会儿。
她伸手摸索,摸到了身侧的墙,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将灯笼放在自己身边,照亮这方寸之地,即令方寸之外一无所知,也觉稍稍心安了些。
突然脸颊一凉,仿佛被一道湿湿的舌头舔了一下。
落雨了。
她一呆,自己没有带伞,但想来倚着墙也不会淋到多少;心还没放定片刻,雨势竟突然急了起来,密密地朝她砸下。
她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得真真切切——
这哪里是什么雨,这都是——都是血!
漫天盖地的血,哗啦啦地洒在她身上!
腥气弥散,全身浴血,她失声尖叫!
曲宜修蓦然坐起身来。
闭了闭眼,又睁开,只觉口渴万分,望向外间,竟已是半夜了。她忆起黄昏时那个和尚前来求见苏寂,她便回房休息……后来,她便不记得了。
“清儿?”她出声唤丫鬟,“给我端杯茶来。”
她披衣下床,却觉全身依旧乏力,深吸一口气,才突然惊觉——
自己的内力已流失殆尽!
急急忙忙点灯出门,声音不由放大了些,但仍保持着端庄姿态:“清儿?”
竟无人回应。
眼前,一道空阒回廊,院中花树隐在暗处,月光垂落,一院光影皎洁,静谧无尘。
她从未觉得自己独居的院落是如此凄冷。
她想了很久,先走回房去,拿起了博古架上的剑。御琴门本不擅长武技,但她此时心底已是十二万分地警觉,简直有甚惊弓之鸟。她握紧剑柄,便沿着回廊往厢房那边行去。
在回廊尽处,脚底忽然碰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丫鬟清儿,圆睁着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道血痕。
她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竟全没了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过头,望向厢房那边的院落。
只望了一眼,她立刻落荒而逃,原路狂奔回到自己的房间!
“砰”地一声关上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暗夜之中,一星烛火显得极其微茫无力,烛火之外……烛火之外有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她狠狠闭了闭眼,这是梦,这一定是她方才没有做完的梦!
她于是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扫视这自己最熟悉的房间。
雕花大床,矮几琴台,香炉镜奁。一切都是那么静默。
她的目光掠过了桌上的铜镜。
“啊——!”
那一夜,长安城朱雀街上临近御琴门的住户都听见了彼端传来的女子尖叫声。
翌日清晨,衙门里便来了人,说是御琴门中发生了命案。围观人群便看着这皇城脚下的武林大派门户中被抬出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三四十具尸首,大部分都是面目模糊,血迹干涸。人们摇头叹息,说这不知又是怎样的江湖仇杀,但心里已经知道,不论如何,这案子总与沧海宫逃不开干系。
沧海宫就像一把剑,任何人要杀任何人时,都会用上的剑。刀剑从不立意去杀人,但是却杀了最多的人。
你杀人时用它,便希望它越锋利越好;但你不杀人时,又恨不得把它藏起来,因为它带着血。
所有人都唾弃沧海宫,所有人都痛恨沧海宫,便连那些在沧海宫里下过单子的名门正派,也会在某些场合下咬牙切齿地说此祸为害武林不除不足以安天下。
但是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沧海宫。
不然的话,沧海宫所容纳的那些龌龊肮脏、所背负的那些杀戮罪孽,岂不是又得算回到他们的头上?
“啧!你是什么人!”一名路人突然嚷了起来,手指着大街上一个慌乱奔逃的身影,一副活见鬼的恶心表情,“大家快看,那婆娘好吓人!”
人们纷纷望去,但见那女子披头散发,怀中紧抱着一个包裹,低着头在街上慌不择路地乱窜,每每撞到行人,行人都会倒抽一口气急急躲开。她身后渐渐跟了一群无知稚童,追着她拍手大笑:
“死女鬼,大花脸,活造孽,不要脸!”
人们渐渐聚拢来,议论声也肆无忌惮地放大。
“老兄你可看见了?”
“呸呸呸!凭什么要我看见,我可被吓得折了十年阳寿!”
“那脸上全是血,也真可怜……”
“造孽啊,怎么不去看大夫呢?”
“一张脸都那样了怎么还出来吓人!”
吵嚷声如潮水般纷涌入耳,就像……就像梦中那模糊的回响。
曲宜修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一场梦,她一定还被困在方才的梦中!
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她不需要他们来提醒!
过去她拥有美貌的时候,从未觉得这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如今,如今才发现……没了这层皮,自己什么都不是!
在小孩的讥笑声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做曲宜修。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脚底一个趔趄,她又撞上了一位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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