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真的如承诺的那般,轻轻放开了手。
瓷瓶带着信笺,滑落到卢正秋的手中。后者将纸展平,见纸面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记录了每一日服药的时辰,除此之外,没有一句赘言。
简直像是给一面之缘的病患开出的药帖,唯一不同之处,只有字迹旁边的一块墨点。
墨渍飞ji-an,突兀地印在洁白的纸面上,缩在小小的空间之内,浓稠深重,像是执笔人冷静克制着的痛苦。
卢正秋的心猛地抽紧,像是被吸入墨迹之中,被那稠密浓厚的黑暗牢牢缠住似的。
他的视线飘向房间里的书桌,桌上也有一封信,叠得整整齐齐,是早已写好的,却一直没能递出。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信笺拿起,匆匆回到窗边:“冬青,我也有东西交给你。”
他的手已伸到栏杆间的明亮处,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夜风和月光。
冬青已不在。
月色如常,在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与影。
若非手中多出的物件,卢正秋几乎以为方才的际遇是一场梦,是他干涸的心擅自诞出的幻象。
他像做梦似的抬起手臂,伸到窗沿上,用指尖轻轻触碰。
冰冷的砖石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余温。
他猛地惊醒,转身,而后慢慢地勾起嘴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喃喃道:“看来这一遭,我是彻底败了。”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已不需要他的敦促,便能够向前迈出脚步。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依然清正如竹,浩气不改,许下的承诺便一定会恪守,就连离开时,脚步都是那般决绝。
他的笑容凝在唇边,像是失了水的鱼,离了壤的芽,冬青早已行至远方,他却堕入前尘,作茧自缚。
在他没能递出的信笺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话——并非过往用来敷衍、用来c-h-a科打诨的玩笑话,每个字都出自真心。
「……那一日在安邑,我与你在巷中初遇,你以为是我赶来救你,其实,我本打算从狄家的医馆逃走,从此销声匿迹。可是,我却被你的一颗糖果拉回尘世之中……」
他踱步到桌边,靠近灯烛,将信笺没进烛火,望着白纸边缘慢慢卷曲,火舌沿着墨色攀爬,将密密麻麻的字迹吞入其中。
「……我授你武艺,你授我更多,前半生我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后半生我却有了你,你令我懂得为人之道。武艺之道有穷尽,为人之道却没有,你称我为师,常常使我心中有愧……」
滚烫的火苗撩过他的手指。
信上的字迹在抖。因为他的手在抖。
地上的影子在抖,因为他的眼在抖。
「……若我不是你的师父,我便什么也不是。但你却不同,你是我的第二度生命,你使我欢愉,使我挂念,甚至使我思慕不止,使我渴求难耐。你尚且年轻,我不该对你生情,却又难以自持,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罪人,只要与你一起,我的贪念便会延续……」
火光蔓延,腾起一阵小小的热浪,继续蚕食着所剩无几的信笺。
「……但我的罪念不能够触及你,你应当找回自己的人生,清誉加身,荣光遍洒,你应当得到佳人相伴,抱揽风月,长相厮守……」
信笺燃尽,火焰慢慢落下,将最后几行字迹吞没。
「半生虚掷罪业里,与君一逢岁月新。」
「天高路远莫相问,但愿绿水青山不负卿。」
燃烧后的灰烬洒在地上,被风吹散,很快没了踪迹。
绿水青山,此生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留给他的只有漫漫无际的长夜。
第140章 路远莫致(八)
长夜深处,从来不乏难眠之人。
姒玉桐在柏府踱步,府院很大,人却不多,她住了几日,总算将里外构造摸得熟悉。府上的仆佣都对她格外客气,任由她四处走动,从不阻拦,所以,每当难以入眠时,她便在空旷的府邸中散步。
早春时节,空气中冷雾弥漫,在夜深时分凝结成霜,将y-i-hi之气洒满各处。
这样的夜并不适合外出,她的房中升起火炉,温暖的火光跳跃着,亟待她的眷顾,可她却转身出了门。
她选择寒冷,因为寒冷使人清醒。
她非得如此,柏府不是天水帮,柏侯爷也不是方世平,会不计得失地将她视作亲人一般庇佑。方世平已经殒身云梦泽,和众多庇护过她的人一样,只留下她一人在夜中行船。
她的心很乱,几日前卢正秋所坦白的事实,至今令她震惊不已。一起患难的盟友突然间成了杀父灭门的仇敌,就算冷静如她,也被冲乱了阵脚。
人世渺渺,黑暗苍茫,她一路行来,依旧孑然独身。
她不能承受失败,所以,她非得保持清醒不可。
她缓缓走着,不知不觉间接近柏侯爷的寝院。
院子很安静,隐约能够瞧见窗上跳跃的火光。
火光晃了晃,门被拉开,两个人依次从中走出。
是柏云峰,身后跟着一个侍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年纪。
两人走得很轻,刻意压低了脚步声,显然是怕惊扰房中休息的人。
柏云峰满面愁容,口中连连叹着气。
侍女望着他,一双明眸转了转,道:“少爷你别担心了,只要夫人回来,老爷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嗯,”柏云峰应道,但很快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谈何容易。”
侍女从旁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