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国人过年,总是满打满算,精神上、口腹上非得过足了十五天,吃饱了如意菜红烧肉,咸肉腊鸭腌笃鲜,馄饨蛋饺春卷八宝饭,再来碗自家摇的元宵,才肯一脚跨进新的一年里,抖抖一身的懒骨头。
照理说,这半月里,街上该是冷清萧条的,商店闭门,街坊团圆,各个捂在家中,磕瓜子话家常,手里捧个汤婆子,老人封红包,小囡剥糖纸,炉上再窝一顿猪油菜饭,门窗关紧,菜香袭人,祥和暖热。但上海与别地不同,租界内外更是两派景象,公共租界里百货商场照样营业,书局画廊,沙龙舞厅也都人来人往,运转如常。一些咖啡茶座的生意比起往日反倒更好了,奶油蛋糕的玻璃展示柜前不知围了多少穿簇新衣装的青年男女。
洋人也来凑春节的热闹,红十字会在教堂里作义卖活动,东北严寒,华南战乱,需要各界人士广献爱心。临近元宵节时,义卖活动扩大,几位主办的大使的太太们包下了国际饭店的宴会厅办慈善晚会,大大小小二十来把好嗓子受邀表演。演出全程电台直播,主持人请的是电影明星,奶油小生罗司洋,风华多情杨妙伦。
演出晚八点开始。枯云准点打开了收音机,杂音聒噪了两秒,他能听到杨妙伦的声音了。
枯云早早地到了床榻上,新年里最冷,两床被子上有添了条厚实的羊毛毯。他手里捧着个茶杯,茶水冷了,有些冻手了。枯云喝了一小口,将茶杯放下,摸到边上一只枕头下面的烟和火柴。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一只手拿起茶杯,一只手将香烟靠在茶杯杯口,轻轻抖了抖。
罗司洋在讲笑话,蹦出一个半中不洋的词来。枯云笑笑,满场观众笑得比他大声,响亮。
尹醉桥踏着这阵如雷的笑声走了进来。
枯云没有张望,也没有讲话,他未被打扰,一切照旧。尹醉桥亦不响,默默走到了床边,又默默坐下。他把冷茶杯从枯云手里拿了过来,放在了矮几上。枯云的香烟积累了些烟灰,他的手臂举在半空中,尹醉桥看到了,把他的手拉近到茶杯上方,手指点了点他的食指,几片烟灰星子飘散进了茶杯里。
枯云抽完烟就完全陷进了被窝里,他卷着被子听广播。尹醉桥偶尔看一看他,他坐得离枯云近了些。
“春联贴了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下午差人送了一副过来,她自己写的。”
“她最近在学书法,毛笔字。”
“一时新鲜。”
枯云不响,把被子拉好了,盖住肩膀。广播里一把婉转如鹂的声音开始唱歌,尹醉桥把音量调小了些,他吹灭了烛台上点着的三根蜡烛。枯云的听觉很敏感,他说:“收音机关了吧。”
尹醉桥点了点头,手伸了过去。女孩子唱:“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枯云悄悄叹息:“这么悲伤的歌曲。”
悲伤还在继续,尹醉桥并没有关掉收音机。他的手落在了枯云的脸上。他摸到枯云闭合着的眼皮,枯云躺着,不再叹息,没有感怀。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尹醉桥的拇指轻擦拭过枯云的眼下,他在很仔细,很讲究地抚摩他的脸。
无光的环境下,尹醉桥好似被枯云同化,他也盲了,对外界,只能凭借触摸去感知。
他摸到枯云的嘴唇,那是两片柔软,有点暖意的物事。枯云静默,尹醉桥用手指描摹他的唇形,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压过去,划个圈,又再按回来。他的力道不大,动作有时因为他的一声咳嗽而稍有颤抖。
枯云慢悠悠地呼吸,他快睡着了,歌声都听得不真切。
“假如呀云儿是有知。”
歌词似乎是这样写的吧。
枯云侧着身子,脚趾蜷缩成一团,脚尖蹭着脚背。
“懂得人间的兴亡。”
歌手大概是这样唱着的吧。
尹醉桥的手滑到了枯云的脖子上,他的手劲还是轻飘飘的,手法却放肆。他在摸枯云的锁骨。
枯云还是不动,他像一朵云,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在空中漂浮,飘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枯云稍稍睁开了眼睛,无济于事,他看到的还是一片浓黑。黑暗中没有人,但黑暗又是可以包容下任何一个人的。
尹醉桥的大手已经游走到了枯云的腹部,枯云不准备反抗,他甚至作出了迎接的姿态。他的阳物落到了尹醉桥的手里,它被揉搓,被抚摸,被套弄,神经方面的联动,枯云发出了短促的喘息声。他抓紧了被子,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没有撑过太久就泄在了尹醉桥手里。他闻到丝腥味,自己抓起裤子穿好,无言中,他和尹醉桥分开睡下了。
半夜里,枯云醒了一回,他听到屋外有布谷鸟的叫声。他坐起来,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光着脚就走出了房间。
来到客厅里,他靠着窗户,捏紧嗓子仿着文雀的啼鸣叫了两声。
不消片刻,客厅外面鬼鬼祟祟地进来了一个人,即便在黑夜里,那人也只踩着阴影行进,他来到枯云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
枯云敏锐,瞬间喊出了他的名字:“光祖师兄。”
他很确定。
光祖看着他,他很快就发觉了枯云的异常。他和他说话时,不在看他。
“我才从外地回来,就听说你被尹家大少爷击毙了!”光祖在枯云眼前摆了摆手,继续说,“昨天我来过一趟,不知道你发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