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想,乃乃也许根本不是像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猜的那样,抛弃我们,而是她没有能力回来找我们,不敢见我们。”范妮说。
婶婆回头看了看范妮,说:“iing!”
“要是我是乃乃的话,大概也会这样的。”范妮开玩笑似地说。
“你有什么事,要像你乃乃那样逃掉?”婶婆问。
“没有,我天天读书,会出什么事呢,又要考大学了。”范妮说。
婶婆说:“的确,你好好读书才是正路,你不比你的乃乃,她当时有点像是流亡那样的,读书的心思早早就散了。你是正经要读书才到美国来的,不要学那些非法移民的坏样子,让人看不起。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建立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得努力读书上进。”
范妮纯真地望着婶婆点头,象一个上进的女中学生。
唐人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肮脏,混乱,范妮在这里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哀伤和颓唐,它隐现在那些杂乱之中,暗暗地触动了她的心情。范妮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里感到忧伤,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唐人街的空气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咸咸的气味,还有炸春卷的气味,可那炸春卷的小贩却在招牌上写炸j蛋卷。范妮的胃又愉快而厌恶地叫了起来,而婶婆则高兴地赞叹了一声:“真香!”芒街上据说有一些唐人街最早的店铺,都是暗暗的,混乱的,范妮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缩回头,而婶婆告诉她,那些店铺最好玩,象阿里巴巴的山d。
在路过坚尼街的时候,她们看到一家街面上华人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面,贴着飞机票大减价的红纸。婶婆停下脚来,一边看上面写着的机票价钱,一边叫便宜。婶婆满脸放光,一项项仔细地看下来,兴奋地惊呼着:“哎呀,去希腊才499块!我那时还是在教师协会买的优惠票,还要600块呢。哎呀,去巴黎才399块!”
范妮跟着她看,在那些价钱上面,贴着彩色的风光宣传画,雪白的希腊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巴黎街头咖啡馆的藤椅翻在清晨湿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国一样的地方,范妮在旧里看到过对那些地方的描绘,在上海自己房间的窗前神游它们。但从没想到过,自己现在在美国,她也可以像婶婆一样,买了飞机票就去。她无力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也许,这也是鲁对她谈起想要漫游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的原因。范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国为止,她没有想要环游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鲁在那时,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适的伴侣。她只知道鲁突然也不高兴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他了。
这时,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纽约到上海的飞机票,最便宜的,699块美金。比去流产的手术费还要便宜。范妮的心乒乒地跳起来,也许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产手术,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学生签证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国的危险。那张上海的宣传画,是外滩夜景。外滩的那一溜沿江排开的老房子,在灯影里高高地站着,因为看不出它们的失修和衰老,所以还有很雄伟的样子。范妮细细地望着那张照片,连眼泪都出来了。
婶婆在一边看到,暗暗想,请范妮来吃上海馆子,真的是请对了时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远离父母,远离上海,可是除了有时候想念宁波厨子做的家乡菜以外,好象不曾这样哀伤过。“也许她语言过关以后,就会好的。”婶婆想。
她们来到了上海馆子。餐馆里面挂着通红的大灯笼,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灶王爷像前面供着几条香,带着唐人街上街铺的俗气。在这里,就成了异国情调。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馆子,难得是由上海人经营的。婶婆告诉范妮,最困难的时候,她在这里当过女招待,没有工资,只有小费收入,但可以免费吃饭,对婶婆来说,用大学教书的钱付房租,用小费零用,吃在上海馆子里,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吗?”范妮吃惊地问。
“也需要。那时大陆解放了,我无法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遗产,被冻结了。麦卡锡时代,我的大学因为我是红色中国的人,缩短我教书的时间。那是我比较困难的时间,但也并没有真正觉得困难,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国旅行。”婶婆说,“最好的,还不是小费,而是这样我可以不要照顾自己吃,我的厨房可以很干净,还可以教大厨子做上海菜。我教会了大厨子的菜,后来还成了这家店里的招牌菜呢。我喜欢这个工作。”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5)
“真的?”范妮问。
“是的。”婶婆说,“当时有一个国民党驻联合国的外交官,退休以后不想去台湾,他有钱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绍我们认识,说我们都是独身一个人在纽约,可以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可以有人养我,不需要到餐馆做招待了。可是我并不怎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欢政治这样东西。来往了一阵,就算了。你
知道,我宁可在餐馆工作,补贴一点,也不高兴和一个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东西。”
范妮笑了笑,问:“那么,有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