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红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哥哥,你咋和我一样傻的哩!”她伤心极了。
开学后,存扣回到石桥中学的第三天,接到了阿香的来信。存扣刚看了几行字,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悔得直跺脚。
“弄了个两不遇!”存扣告诉保连时气得一脚踹在墙上,“我咋就没想到她到了立珍姐家里等我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保连笑他,跟他要信看。存扣不给。
……存扣哥哥,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悔呀,好容易等到你放假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真恨那个腊月二十八,恨庄上的那个破浴室,恨那个呆锁根,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我真没有用,我气死了……
存扣看到这里时停住了,牛反刍似的反复咀嚼了几遍。他有着相当敏锐出众的文字感觉,何况是在读恋人的来信,更是心有灵犀,句句都能品出真味。而这几句话他却有些费解了。
“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好好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用省略号隔成两截,这里为什么要吞吐一下,这省略号难道还另有什么不便启口的隐情;三个“恨”字,前两个姑且可以理解为洗澡挨冻的先因,“恨那个呆锁根”什么意思。呆锁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交代一下……
其实,阿香是想交代清楚洗澡挨冻(岂止是挨冻)的细节的——这正是求得存扣谅解,可以向他撒娇的地方呀——可是,要动笔时她又大大地踌躇了。好像……不能写啊!那些细节告知了存扣哥会让他烦恼、生气甚至要……纵然以后他知道了,现在也不适宜告诉……可怜的姑娘被心里的矛盾弄得头都大了,额上沁出了细汗,恨不得都要哭了。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以一句带有省略号的含混句子囊括了许多暂时不能披露的细节——或者说是故事。
天性率直爽朗的阿香此番如此隐忍踌躇,到底是为什么呢?
腊月二十八下午,阿香和张厂长出差回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焦家庄。阿香出现在家门口时,全家出动,像恭候女皇般迎接家里这位在外面做事的成员。奶奶,妈妈,爸爸,弟弟,还有那条黄狗。阿香从挎包里拿出从杭州带给家人的礼物:奶奶一顶紫褐色绒线帽子,爸爸一顶灰呢便帽,妈妈一条彩条羊毛厚围巾,弟弟一双尼龙卡通手套;每人还有两双全棉袜子。她才拿几个月的工资,而且工资还不高,只能买这些小件的礼品,但家里人还是大大地高兴了,父母拿着东西当时眼睛就有些湿润:女儿大了,有工作了,拿钱了,会体贴人了。他们感到了对孩子抚育后成长的极大满足和快慰。
巧凤说都二十八了,要阿香快去洗澡,家里人都洗过了。正好庄上焦明寿家开了个澡堂子,不必到后庄去洗了。
再邋遢的人过年前总要洗个澡,剪个头,把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辞旧迎新。焦明寿是个“钱锥子”,会找赚钱的眼子,他花两三千块钱建成的这座浴室虽然简陋了点,生意却着实不丑。以前庄上人上澡堂子要到三里路外的后庄,眼下在家门口就可以洗到了。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更是红火,半夜三更就起来挑水、烧大锅了,八九点钟就可以开汤迎客。价钱二角,虽不算便宜,但人们并不计较,几乎通庄的男女老少都要来洗一洗。在家里洗还要烧水、升塑料帐子,麻烦死了,汪在桶前面的那点儿水咋洗也不如在大池里洗得舒坦。里面蒸汽大,对面看不清人脸,热乎乎的,人浸在水里,先把老垢泡得浮起来,再用丝瓜瓤子仔细擦,擦得浑身红彤彤的。洗过后干净衣裳一换,浑身散松松,走起路来都轻了十斤。焦明寿的浴室是用稻草烧大锅,一天到晚不歇火,气又酽又匀,这名声传出去,附近村庄也有人过来洗,弄得池子里蹲不下,屁股碰屁股,像下了一锅饺子,以至于要排班等着洗。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这池里便浑得像粥汤,一股人肉味儿,但农村人不嫌,理论是“只有人恶水,没得水恶人”,洗过了上来用热手巾把子再揩一遍就是了,更有人还单喜欢洗这“粥汤”,说水清则寡,洗了身上反而痒,这水热而黏,肥,反而“养”人。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庄上王保南的儿子锁根天生有些痴傻,大家都叫他“呆锁根”。今年十七岁了。上过五年学——全读的一年级。说他呆,有时比鬼还坏(方言:促狭、有鬼点子的意思)。他爸爸请人喝酒,红烧肉这道菜烧在锅中,他偷偷在灶间抓一把草屑撒进去——这肉就没人吃了,全归他了。他找来中学生《美术》课本,在家里泼墨弄彩,居然给他整出大幅的图画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代仕女和现代摩登小姐,汉代战车和喷气式飞机,穿铠甲骑白马拎着银枪的岳飞和菜花丛中拿着红梳子搔首弄姿的影星刘晓庆……同画在一张纸上,端的是穿越时空,走的是另类和先锋路线,简直是天才构思,神仙妙笔。乡下人不识货,图的是大红大绿充满生趣和喜庆,竟有人来求回家贴于菩萨面上。他懂人事,常掏出尿尿的丑东西吓唬大姑娘,或者就着茅厕后面土墙的缝隙偷窥女人便溺,或者冒严寒立于新婚夫妻的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