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
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
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
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
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
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
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
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
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
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
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
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
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
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
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
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
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
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
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
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
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
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
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
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
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
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
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
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
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
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
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
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
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
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
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
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
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