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是种好东西。
永业郡内,太守府一片缟素。白纸灯笼被春风拂得左右摇晃,纸钱一把一把被掷上天去,再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府门大敞,素白的棚子搭满了大半个院子。正厅灵床上躺着一人,两个丫鬟在灵前的院子里就着乌黑火盆一张一张烧着纸。浓烟燎燎,片片黑色的纸灰漫天四散。
空气被烧灼得膨胀。供桌上的香烛贡品似乎都在扭曲地摇晃。
府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李更坐在偏堂里捏着一只杯子,眼神无比空洞。眼下的乌青和眼角的皱纹显得他苍老了许多。
自李芸失踪那日起,先是家丁后是府中亲兵,他们几乎扫遍了整个永业。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与情人私奔了,只要她还活着。
昨日一场大雨将许多上符禹山的赶山人逼到了山脚破庙里。他们在那里与一具女尸共度了一场夜雨。
棺木采办得匆忙,或者说,一切都是如此匆忙。
匆匆扯下了红帘红灯笼,未过几日,又急急忙忙结了麻布缟素。
粗略布置的灵堂里火光闪烁,李芸端正躺在正中,一片红布搭在脸上,五官微微隆起细小弧度。
米色的云锦上是掺了银线绣的一双白鹤,一鹤展翅欲飞翔状,一鹤引颈,片片羽毛泛着柔和的光芒。脚下祥云似是流转一般,更兼周身所织各式暗纹花团几百余处。深竹月色的包边上首尾相接的繁复祥云纹饰。交领左衽。镇袖上鹤穿青松两团左右各一,纵是江南的熟练的织女绣娘也足足要赶上半月余制这样一件深衣。这是太守嫡女的礼服。
本因着过于素雅要再制一件,不想正好用做了如此。也罢。
仿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便已经是如此景象了。昨日似乎还不愿嫁人的膝下小女,转眼便穿了凤冠霞帔满含泪水地跨出府门,进了花轿,又转眼面如死灰的回到了府中。
如今,她已在那儿躺着了。以后,没有以后了。
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卯时刚过,便有樵夫赶来急拍府衙大门,说是在符禹山下的破庙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府吏大致询问了状貌急急通报太守,李更面色一白,自知是不好了,但还是不敢相信。
直到,十数亲兵抬着一副简易的棺材苦着脸回来,李更脸上的血色便彻底消失了。为首的是李更的亲信郑念,也是曾护送过李芸,此时他满面哀色,单膝跪于李更身前:“大人,节哀。”
苎麻白单颤抖着掀起,青白的脸上有些痛苦的扭曲。眼窝深邃,两颊凹陷,她已经这样瘦了。
李更掩好单子无言看了看天,声音嘶哑而虚弱:“说下去。”
“大人节哀。伤在颈脉,小姐走得并不痛苦。大人……”
李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那人其实并没有如实告诉太守,他的女儿腰腹剑伤十数处,肝肠外流,他们足足收纳缝合了约莫半个时辰,又赶紧买来像样的衣服给李芸穿好了盖上白单,又匆匆纳棺才敢回来的。
此时已没人再理会那些繁俗礼节了。他们的脑袋几乎是存放在了脖子上。
底下的人都知晓利害,丫鬟们给李芸收敛穿衣亦是不敢多言。
然而太守依旧封了全郡,势必要将那贼人千刀万剁了。
那贼人他只怕是此生也再难捉到了。
来吊唁的宾客越来越多了,缘着李更的面子,不少郡中名门豪绅,周边官场同僚,加之三族亲戚,门生亲信,少说也有几百口子人。
喧嚷声不绝于耳,没有人会为这样一位未曾真正出阁,更惘论留下儿女的碧玉少女而真正哀伤。左不过,感慨暗叹几句罢了。
无人知晓其中真相,他们在乎的无非口中谈资罢了。
自然,通判一家也逃不过众人之口,在他们眼里,那通判几乎就是逼死李芸的罪魁,只是不敢明言罢了。但也有人另觉通判此举也尚在情理,此事一则太守有意联姻勾结,二来李芸确实身弱命薄,只是感叹。
总之,众人都觉得通判府情理之中该是来人吊唁,但又绝不会来自寻霉头,颇有些咸吃萝卜看热闹的氛围。
归宁寺的高僧们已于灵旁诵经,梵音遥遥,青烟袅袅,虽是院内嘈杂,府中依旧笼罩着哀穆的氛围。
忽然一声哀恸哭号打破了这种平衡,似乎连诵经声都开始变了语气。一身着深烟红锦服的青年男子几乎是踉跄着跌撞进了府中。锦衣破损蒙尘,苍白的脸上青紫带血,明显是来的路上摔的。
众人皆惊,却无人敢拦。
眼前这人只怕是无人不识,正是那堂中主人嫁而后返之夫,通判次子张凌张子旭。
他这举动,所有人皆是不解,有人失笑,有人暗诽,但都起了兴致看热闹。
小厮也搀着李更立于偏堂前。李更此时心血大损,无力应对,但府内家丁皆暗拾了木棍等物伺机行事。
剑拔弩张之际,张凌忽然一声破了声门的哀嚎惊了众人,又高声痛呼了数语:“芸儿,是我混账!我对不住你,你若不弃为夫,咱们,黄泉路上再做夫妻!”
言罢,一头撞在了堂前一侧停着的柏棺之上。漆得乌黑的棺木上瞬间红白不堪,那锦衣少年,额上淋漓难掩巨大凹陷,两眼蒙了血污,已然没了半点光泽。
众人皆是惊掉了下巴,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一阵狂风扬起漫天黄沙,棚子接连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