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索著勉强走了一段路,竹林中一片漆黑,只偶尔漏下一星半点的月光,既不知前路有多长,连方向是否正确也是不知。他一生养尊处优,何曾有这样凄惨之时?伤心愤怒之外,又添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措,几乎就要嚎哭出声,但终於还是死死忍住。四下里不见人影,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会有人出现,哭了也不会有人看见、听见,但在他心里,却仿佛容舒就在身边,等著要看他的笑话一般。
他擦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是血还是涕泪的东西,触到脸上伤口,剧痛之中,倍觉伤心愤怒,想得许久,摸到一个亮堂些的地方,倚著一颗竹子坐下,胡乱走下去只怕反而不妙,倒不如在此过一夜,明日天亮之後再出竹林,雇车回京的好。
他闭上眼睛,心里想著要快快睡去,睡著便不痛也不怕了,但处此情景,却哪里睡得著?反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四周,越盯越是害怕,只觉得四下里影影幢幢,奇奇怪怪的声音一起传入耳中,仿佛无数的魍魉魑魅正在伺机而动,要择人而噬。
惊恐怨愤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簌簌的声音又响起,片刻间到了眼前,飒的一声,一个人影落在身前,他抬起头来,呆呆看著去而复返的容舒。
容舒叹了口气,又似哭笑不得,又似无可奈何,伸手向他道:“起来罢!”
李知微转过了眼,有心不理他,但又实在疼痛害怕不过,终於还是扶著他的手默默站起身来。容舒转过身去,将他负在身上,展开轻功,掠出竹林,一路往京城而回。
入得城中,月亮正开始西移,人潮渐渐有些散去,然而灯市如昼,瞧来仍是繁华热闹至极。容舒挑了个偏僻之处跳下屋檐,将李知微放下来。李知微道:“朕要回宫了。”说罢,不再理睬容舒,顾自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容舒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你往常坏事做尽,这回不过吃一点小小苦头,便这般委屈!但瞧著他脸上血淋淋的伤口,想到半路上他不知偷偷擦了多少次鼻涕眼泪,好笑的同时,终究也有些心软,觉得自己下手未免重了些。
便在此时,他似有所觉,脚步一顿,目光往身後某处一转,眉头登时一皱。但紧跟著便又舒展开来,他眼珠子转得一转,心里已有了主意,上前拉住李知微的手,柔声细语地道:“罢啦,是我的不是,你莫生气。”
李知微暗自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想道,自然是你的不是!虽然奇怪容舒竟会忽然软语道歉,但心里实在委屈不过,并不愿就此和解,奋力甩脱了他手要走。
却听容舒道:“你脸上很疼是不是?我带得有药,我帮你擦药可好?”
李知微气哼哼道:“不劳费心,宫中自有御医!”
容舒央求般道:“我帮你擦罢,擦了便不痛了!”
脸上确实疼得紧,李知微迟疑片刻,终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鼻孔朝天,心道,这是你求我,朕才给你这个面子!
容舒自怀里取出个小盒子,挖了些白色的药膏出来,仔细妥帖地涂在他脸上,笑意温柔,道:“我这药最好不过,你多涂几次,很快便会好了,也不会留疤。”
他医术不凡,这随身的药膏是特意调制的,止血生肌,灵验无比。药膏一沾到脸上,李知微便觉清凉一片,果然立时疼痛大减,但心气未平,虽然不再鼻孔朝天,却仍是转头看著他处,闭著嘴一声不吭。
容舒收好药盒子,拉著他手道:“你真的很喜欢这把刀麽?”
李知微呼地转回头来,结结巴巴道:“喜欢,很,很喜欢……”
容舒道:“你知道,这是用作定情信物的!”
李知微心下奇怪,心道正因如此,朕才非要不可,道:“朕知道,你说过的!”想了一想,道:“朕拿东西跟你换好了!”解下腰间挂著的九龙环玉佩,急急道:“这个玉佩乃是朕的贴身之物,见玉佩如见朕,朕拿来跟你换,你不吃亏!”
这枚九龙环玉佩,普天之下便只有他用得,莹翠无瑕,价值连城,自不必提,最要紧是见玉佩如见皇帝这一条,持玉佩之人,当真是生杀予夺,横行无忌,但他心想反正如今自己还反倒要听容舒之令行事,这枚玉佩给了也就罢了。
容舒接过玉佩放入怀里,眉眼弯弯,果然将新月刀放入他手中,道:“罢,只要你不生气,便给你罢!”
李知微心下奇怪,但此刻得偿所愿,又见他温柔如此,心气却不由得平了,不知怎的,脸上居然有些发红,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新月刀,想著他方才说的这是定情信物的话语,忽然间心跳加快,偷偷瞧了容舒一眼,见著他眉眼带笑,俊雅无双的模样,心头咚的重重一声,脑中登时一晕,赶紧将头转向他处,扭扭捏捏地道:“……罢了!”
不是他这好色的昏君忽然转了性子,实在是他惹不起容舒!
容舒微笑道:“走罢。”
两人并肩而行,在绮丽如星河的满街灯火中,缓缓向著皇宫方向走去。
走得一阵,李知微引颈望向一处,道:“那边是……元宵?”
容舒道:“是啊,你想吃麽?嗯,这大半夜了,你饿了罢?”
李知微道:“是有些饿了,不过,朕想吃,倒不是因为这个。”他望著容舒,顿了一顿,却没再说什麽,只走过去在那个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摊子前坐了下来。
容舒跟过去,叫摊主煮两碗元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