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太阴沉了。
想到这里,对于男孩的拒绝,医生忽然庆幸起来,万一这孩子真的黏上他非要做学徒,可能不光他的病人,甚至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得成天唠叨抱怨怎么带了这么个不知趣的家伙回家。
万幸。真是万幸。
医生拎起药箱,最后看了男孩一眼,尴尬地咽下津液,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在晚餐室里,赫肯向西瑞尔提到了上学的事。他拿出伯爵的信摊在餐桌上,封口的蜡被掰碎,在沾了油渍的桌角上落下几块暗红色的蜡屑。
“他为你申请到诺利亚公学的入学资格,这两天会派马车来送你过去。”
赫肯心情似乎不错,特地让老杰克去酒窖拿了酒来。
坐在餐桌另一头的男孩正低头认认真真吃着盘子里的煮豆子,听叔叔提起入学的事,他也只是停顿了两秒,点点头。
“我今晚把东西收拾好。”
或许是说得太冷淡,赫肯不由得抬眼多看了侄子两眼。
自从被父亲打断腿,男孩变得一天比一天寡言。多数时候他都是躺在床上休养,哪儿都不去,赫肯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他。对这种情况,赫肯倒是满意极了,之前是三天两头想着逃走,后来居然还起了杀菲利克斯的心,现在老老实实的,可比那时讨喜多了。
果然,把兄长请来是对的。叔叔哪里抵得上父亲。
赫肯得意洋洋地想着,把桌上的信纸叠好收进怀里,想到再过两天就能有好几个月不用见到这多事又该死的男孩,心情就好似阴霾多日的天空忽然见晴,瞬间明朗。
晚餐过后,他打发多丽丝去帮赫肯收拾东西,暗示她最好能把他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塞回他那个小行李箱里。
“从哪儿拿出来的就放回哪儿去,别留在这里。”
多丽丝打扫完屋子就上了楼,走进西瑞尔的房间时男孩已经把衣柜里的衣服都叠好放进了箱子里。多丽丝又把他的书都抱了过来,男孩看了她一眼,轻轻问这些就不能留在这里吗,哑女仆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一问,为难地咬住嘴唇,但最后还是把书压在了那些叠好的衣服上。
“放假还是会回来这里的。”男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可女仆已经起身开始寻找他还留在这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了。
对多丽丝,西瑞尔并不陌生,毕竟是父亲从伯爵府带来的女仆。在家的时候他时常见到她,和其他仆人一样,她对他也是不冷不热,偶尔在走廊里碰上,她也总是一副紧张得快晕过去的样子,生怕他会忽然叫住她问些奇怪的问题。家里的仆人大抵都是这样,不愿被他知道名字,不愿被他叫到名字,不愿同他说话,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多丽丝时,西瑞尔还以为自己做梦回家了。那时他刚被父亲毒打了一顿,被勉强固定的腿还疼得撕心裂肺,他躺在床上看她端着食物进来,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问她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时她又露出了他习惯的那副表情,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嘴,肩和胸膛快速起伏着,要不是手里还端着东西,说不定下一秒就转身夺门而逃了。
他还以为从家里来的人总要和他亲近一些的。
多丽丝比别人待他更疏远。
就像父亲下手比赫肯叔叔更重一样。
男孩看着多丽丝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背影,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玛丽为他做的那个小钱袋一并放进了行李箱里。
他好想念玛丽。
“东西都收拾好了,谢谢你,多丽丝。”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拿起钱袋抓在手里轻轻抚摸,抬头正见多丽丝转身过来看着他,脸上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夜,西瑞尔是抓着钱袋睡着的。
他又梦见玛丽了。她还是那么苍老,眼角与脸颊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深邃沟壑,身上穿着下摆打了两块补丁的旧裙子,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残缺不全还泛着黄色的牙齿。他梦见他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原野,风掠过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头顶的太阳模糊得像散开在水中的蛋清。
他告诉玛丽自己要去上学了,玛丽闻言高兴极了,弯腰过来抱住他,干瘦的手不住抚摸他的头。他搂着玛丽的脖子说等假期回来他们要一起喝下午茶,老妇人亲亲他的额头,又起身拉着他的手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他们是要走到太阳的脚下去,那似乎是一段好长好长的路,可他兴高采烈,一颗心雀跃不已。
从美梦里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西瑞尔盯着高高的屋顶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窗户。阳光透过飘飞的轻纱照进房间,像极了散开在水中的蛋清。钱袋还握在手里,里面的硬币相互碰撞着,隔着布料发出叮咚响声。
他要离开这里了。
却没人期待他的归来。
好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肩膀没来由地颤动起来,眼前不知为何就模糊一片,有什么眼角滑落,滴进枕头里。他感觉脸颊被枕头弄湿了。
窗外传来伯劳鸟的叫声,起初只有一只,几声鸣叫过后,又陆陆续续多了几只。
房间里的男孩擦擦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唯有他是多余的。
孤独极了。
早餐时赫肯仍保持着由昨晚延续而来的好心情,早餐时里弥漫着酒香,他举杯前看了看侄子,男孩用面包蘸着肉汤,眼眶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