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侯……切莫太过劳累。”沈长平一番话在喉间滚了几滚,只吐出这样一句客套。陈望之道,“多谢大司马牵念,你也要保重。”
沈长平点点头,陈望之道,“我还有事要奏,先去了。”带着郎官,摇摇晃晃地踏上玉阶。沈长平俯首等他过去,这才敢转过头仔细看一眼他的背影。陈望之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步履沉稳。沈长平忽地想起以前军中阵前,陈望之也是这般挺直了腰背,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
“殿下,”沈长平默默叹道,“但愿……”
宇文彻伸个懒腰,抬眼功夫,陈望之已经走了进来。
“卿来得正好,大司马刚刚进了京畿周围的屯军表。”宇文彻招呼陈望之过来,拍拍身侧,陈望之清清嗓子,宇文彻悻悻道,“好罢。”秦弗耳聪目明,已经端了只绣墩放在宇文彻近前。那绣墩乃是特制,比旁的更为厚实,绣着一对燕子,栩栩如生。陈望之坐下,宇文彻低声道,“陆恺之如何?”
陈望之道,“崔法言么,你清楚他的本事,自不必多说。陆恺之为人沉稳,难得文笔矫健,势如游龙,我很喜欢。”
宇文彻笑道,“我还以为你厌恶崔法言——他就做错了那件事!你写的信起初没送到,可不怪他。后来我也收到了。你可不要再白眼于他。他日日战战兢兢,来求我好几次了。”
“求你,求我放过他么?”秦弗奉上茶,陈望之接过,抿了抿,随手搁在几上。宇文彻忙道,“你不喜欢?新作了牛乳糕,又软又香。”陈望之冷着脸,道,“我来谈政事,陛下心里却唯有口腹之欲。”宇文彻忙道,“我哪里唯有口腹之欲了!你看月亮都爬上来了,我不是怕你累着。”将那屯兵表递给陈望之,陈望之就着烛光读了又读,与宇文彻商议一番,已是月上中天,虫声唧唧。
“敲了巳时一刻的鼓,这么晚,先用了膳罢。”宇文彻揉揉眼睛,哈欠连连。陈望之踟蹰道,“巳时一刻了?那我可得回去了。”话音未落,宇文彻走下来直接将他搂进怀里,下巴蹭了蹭他的脸颊,抱怨道,“如何瘦了?人皆苦夏,难道你苦春不成?”
陈望之挣动,“放开——”
“不放,这是西厢,你又不是没住过。里里外外都是朕的眼线,怕什么?”宇文彻干脆拦腰把他抱起来,一路抱到榻上,摸了摸脸,然后握住手,道,“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才四五日而已。”陈望之咳了几声,宇文彻大为紧张,“怎么咳嗽了?可是太操劳了罢。这京畿大都督非一两日能有结果……我听董内司说,你成日忙到半夜不睡,昨日一着急,差点溜出去——”
“非一两日能有结果,也不能不作为。我既然领了你赐的俸禄,就要做事。”陈望之薄有怒意,“你什么时候听她讲的?”
“我命她侍奉你,可不是让她监视,这你别误会。”宇文彻解下陈望之腰间的金玉带,将配饰搁在膝头,嘟囔道,“这衣服啰里啰嗦,看着好看,穿起来麻烦。”秦弗不言不语,取了陈望之惯常穿的夹衫,而后迅速退了出去。陈望之按住宇文彻的手,道,“我一会要回去。”宇文彻笑嘻嘻道,“回去?回哪去?你哪也不许去——明日休沐呢,朕好久没同陈侯推心置腹,须得好生秉烛夜谈一番了。”陈望之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摇摇头,无奈道,“我自己换。”
不过,当夜宇文彻既没能“推心置腹”,“秉烛夜谈”更无从说起。陈望之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头发披散,犹如锦缎。
“这样累,又是何苦?原本身子就弱。”宇文彻手指穿过陈望之的头发,慢慢梳理,“你就在朕的身边陪着朕……”但他心中清楚,陈望之不是月奴,困守深宫对于旧齐的肃王而言,无异车裂凌迟。他也知道,陈望之本是“已死之人”,竟公然出仕新朝,流言蜚语,汹汹不可止。“朕要护着你,”宇文彻自言自语,“护着你,即便天神也不能伤你。我发过誓,”他侧过脸,亲了亲陈望之柔软的嘴唇,“你放心,我发过誓,一生一世就你一个人,放心睡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宇文彻停下脚步,道,“我记得,你抄过整篇给我。那时我想,这是何意?但肯定不是要我记得加衣裳就是了。”
陈望之拽住缰绳,白马打个响鼻,低头啃起脚边青草。“没什么意思,看到了,便抄给你。”
“秦川垄上,沃野千里。”宇文彻举目望去,长空澹澹,群雁集翔。他曾答应月奴,要带他来草原走一走,看一看,现在他带陈望之来了,应当也不算食言。
“你说得对,迁都之事急不得,但关中必须守住。”宇文彻牵起马,缓缓走下草坡。一群雀儿惊飞,陈望之盯着眼前的景色,轻声道,“我突然想起凉人的一首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宇文彻慨然唱到,“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不怎么会唱歌么。”陈望之轻声道,宇文彻回首,正对上他古井般的眼睛。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