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一时晃,他稳稳地坐着,她却像个不稳的拨鱼儿,身子来回左右,更莫说那手下细致的丝线,试了几次,总也穿不好。心急,小脑袋越近,那额头的发丝都触了他的手指,痒痒的。他起了促狭的心,手悄悄往外挪,丫头太用心,竟是不觉,小脑袋只管跟着他走。看着那小鼻头上都冒了汗,他正暗下想笑,忽地手上紧,眼见着她两手握了他磕在膝头,自己离了座矮身跪在他面前……
手被她紧紧压着,人就伏在他膝头,这么近,丫头的气息呵在他的掌心,暖暖的……
一时怔,身子有些僵,忽地又觉着,不如就这样好……
象牙的扇骨,名画扇面,千金的水滴坠,中间牵连的是一条歪歪扭扭、小云朵攀爬的丝线,极致精致之中,添了一把凡尘小趣儿,极不相称,如此相契。他得意,笑了,“如何?”
莞初笑不出,悄悄吁了口气,往后你要知道这是什么,会不会又对我动家法……
……
从小到大,莞初到过很多地方,田头农舍,厅堂庙宇,人间烟火处处得趣儿,却是从未到过钱庄。毕竟,这样的所在没有大笔的银钱、买卖,那招牌就像天边的云朵,只能远远地瞧瞧,揣测那背后神秘的风光。
裕安祥,江南富庶之地当之无愧的第二大钱庄,此刻落在眼中,不过是将将三间的门面,正门两扇,头顶一块匾额,黑底金字正正的楷书;门前两只字号灯笼,普普通通的竹篾绵纱还不如那马车上的小灯来得明亮。如此稳重内敛,与他平日那副张扬的样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站在台阶上,莞初不觉暗忖,她见过了这人许多不一样:翰林齐府祖宗牌位下,不读圣贤,不遵祖训,玩世不恭的浪荡子;福鹤堂老祖母膝下受宠的孙儿,赖皮撒娇,孝敬有加;谨仁堂前周旋寡母,几分不耐又私心维护;弟妹面前十足护短的哥哥,下人们眼里得罪不起的主子;甚而听闻过他七爷“七霸子”的名号,更见识了他在落仪院眷养佳人,风月得趣……
还有……那一副“我是你相公,我想怎样都该得”的无赖模样……
却是从未见过他许是此生最重的一个身份:大名鼎鼎的九州行与裕安祥掌舵人,那该是怎样?
时候还早,西城大街上如白日一样热闹,只是夜幕一降,钱庄这等地方就到了关门上板、隐秘从事的时候。马车一停在裕安祥门前里头就有人迎了出来,那人看着四十多岁,一身藏青长袍,十分考究,在他跟前儿略略哈腰,十分恭敬地回话。
莞初想着这该是这里的管事人,问几句交代一下也就好了。正上下打量,饶有兴致地瞧着,就见齐天睿已然走了下来,伸了手,“来,上来,咱们进去。”
当着人,自己又是一身男子衣衫,莞初不敢驳他,赶紧跟了,轻声问,“怎的了?”
“柜上有些事,我得即刻处理,你等着我。”
“……哦。”
这哪里是问话……跟在他身后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进到那满屋子纸墨铜臭、阴森森的钱庄里……
☆、第74章
从外头极不显眼的营业房进到里面,才见这钱庄重地隐秘的恢宏。连环七套的院落,横开竖进,彼此交错相连;每一间房中都掌着灯,不时有人此间出、彼间进,手中握着各式票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几十间套房,似齐头并进的战船,忙碌又井然有序,耳中所闻只有窃窃之语和算珠的清脆声,甚而盖不过街面上传来的市井嘈杂。
青砖灰瓦的掩盖之下,灯火连片,驻营扎寨,大战出征前紧张又压制的气势。
许是从未有生人进到钱庄深处,来往身边过,人们都不得不瞥过一眼。这男人的天地里头,她这一身水灵灵的银白纵是男人衣衫也遮掩不住这般怯弱,莞初觉着自己像一个误闯禁地、不学无术的小童,四面无措,格格不入,不觉地就往他身后躲了躲。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候着,相迎相送,有口述、有纸张票据,一桩接着一桩回过来,仿佛他离开这一日,全天下的商客都进了裕安祥。回话人似都是各房里头管事之人,年龄少说都是三十往上,更有两个已然花白了头发,在身边说活口中并未听得什么,却那神色之中,足见对当家之人的敬畏与诚服。
有的回话,他三言两语就做交待,有的便要停下脚步看一眼。莞初虽说听不大懂讲的什么,却是能听得出人们不停地报上商家、金额、年份、几经周转汇兑、结算,每每话音一落,莞初还没明白究竟谁走了几处用了多少,他那厢已是立刻判断出数目大小、如何应对。脑中演算之快、条理之清仿佛那心头搁着一只小金算盘,言语出、数目即清,惊得莞初小眉挣了又挣。
最先听说他不读书、不学无术,后来听说他杂读书、好史书,这怎的从未听人说他精通算学?难怪他会动了票号的心思,莞初转念又一想,即便就是有神算子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好账房,哪里能做掌舵之人?看他平日那般飞扬跋扈的行事,该是先掌舵后精算,而老天就是这般青睐,偏偏又是个好算计?那还了得……
一路来莞初早听得头发晕,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竖着耳朵贴在他身后,就怕误了一句,仿佛那枯燥的钱庄买卖数据是儿时娘亲讲的神仙故事,七拐八绕,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