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子,当初宋门与沧海宫做的那一笔——”
“够了!”宋知非慌乱喝止,然而柳拂衣却仍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
“青城派……”他幽然一笑,“青城派,可是死得很干净,一点后患也没留给宋公子呢。”
宋知非身后的二三十人里隐隐有了些骚动。
柳拂衣回过头,看见身边站了一名清瘦的少年。他一哂,如闲谈般问道:“你怕不怕死?”
那少年一惊,忙低下头去,隐忍着筛糠般的恐惧道:“属下……属下不怕死。”
“既是如此,”柳拂衣优雅地点了点头,“你便随我去死吧。”
那少年惊恐万分地抬起头,还没有完全理解柳拂衣的意思,便陡闻一声巨响,滔天大火自尘寰阁最上首那张高背大椅上爆裂出来!
那,才是尘寰阁上,真正的,最后一道机关。
外面是瓢泼大雨,可是这密闭的高阁上却并没有沾惹丝毫的雨水。大火陡然自宋知非身后窜出,但闻一声轰隆巨响,离高椅最近的宋知非并那二三十人,竟全被炸飞了出去!
血肉淋漓飞落,大火继续绵延,火舌舔过地上的尸体与鲜血,飞速地掠上了柳拂衣的衣摆。他身边的四五个人都被吓得面孔青白,当即便要奔逃,然而那火舌竟似有了灵性般直接将他们都卷入了火海……
柳拂衣仍在笑,手上的玉扳指受不了高温自行裂开了,敲在他的剑鞘上,那声音真如敲冰一般地清脆好听。无数张惊惶的临死的面孔在他面前被火舌吞噬,就如他自己一样。
他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人,对于自己将如何死去,他也曾有过许多种想象。他终归知道自己是不会死于床榻的,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死于自戕。
在他过去的想象里,无论他是如何死法,总有一个人,会在他身边。
那个人,不是顾怀幽,不是赵无谋,而是……小苏。
他曾经以为,不管小苏逃出去多远,自己终会将她找回来,然后牢牢圈在身边,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死。
小苏小时候,不是很乖的么?她每次逃出宫去,终究都要回来的。她不回来,他便去找她,她也就跟着回来了。
每次都是如此。
他与她的一生,就这样在猫与鼠的逃与追的游戏中耗尽了。
火一样美艳的小苏,火一样绚烂的小苏。他有时候要抬起手挡着眼,才能与她直视。她是黑暗之中一朵不甘于黑暗的花,纵然阳光找不到她的花瓣,她也一定要散发出令人眩晕的香。
她从不善罢甘休。
火光如梦如幻,将柳拂衣全身都笼在一种致命的温柔之中。
就如三年前的大雨夜,她的那一个拥抱。
火光伴着雨声,梁柱不断倾颓下来,就像有一只粗鲁的大手在蛮横地拆卸一切梦境里的造物。众人的惨嚎声渐渐息止了,火在这数丈废墟中燃烧,却根本不能窜出阁外去。
这火如有灵性,一定也很绝望吧。
柳拂衣百无聊赖地想。
一片空旷的荒莽之中,他却忽然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眉宇舒缓,身形清癯,便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和又淡漠的。
那个人永远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好像这世上永远都无事可令他惊,无事可令他惧,无事可令他怖,无事可令他怒。
那个人就像一尊遥远的佛,他低下头,虔诚地与他说:“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萧遗来找柳拂衣,其实只是这数月间的事情。
一开始,柳拂衣只当他傻,去赴会之前,早已布好了重重埋伏陷阱。然而萧遗的说辞却是那样地奇特:“公子,萧某恳请您来同做一桩功德。”
功德?
他简直要大笑出声。
他是个生意人,左手是人头,右手是银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与他说,来,我们来做一桩功德,这桩功德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是,它是一桩功德。
他当时只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我有什么好处?”
萧遗默了默,缓缓道:“萧某如果死了,对于公子而言,算不算好处?”
“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萧遗面无波澜地点了点头,“便是如此。”
柳拂衣也不曾料到,在这最后的一刹,他脑海中所浮现出的面容,竟然并不是苏寂。
而是那个温和又淡漠的男人。
火焰愈来愈炽热,迫得他跌坐在墙角,却仍扬起他不羁的眉目,轻笑道:“我站起来了。”
那个温和又淡漠的影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只简单地道了一个字:“是。”
他又笑,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我说过,我如有一日能站起来,我便放下屠刀。”
对方静静地道:“是。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得到了这一句肯定,柳拂衣全身的力气便仿佛瞬间都泄尽了,笑容也不再撑持得住,逐渐化作一片清浅的虚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说道:“萧遗……我终究是不如你的。”
萧遗……请你原谅我,辜负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如果我们中间,必要有一个人活,有一个人死。
死的那个,一了百了,当然是非常痛快的。
所以,我选择了死的痛快,而将生的折磨,留给了你。
这样痛快的美事,我怎么能让给你呢,萧遗——我一辈子的仇敌?
萧遗,你……你会照顾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