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蒙上,枯云再看不到任何慈悲。他转身,在草丛靠墙的尽头找到了一个仿佛只能容孩童或者动物通过的洞穴。他猫着腰爬了出去。
小红楼与尹公馆不过百米之遥,枯云从公馆里出来后,却没立即前去,他多长了个心眼,乔装成一名人力车夫,打探了一圈消息这才到了小红楼街对面。
尹醉桥并未欺骗他,照片上蓄着犹太胡须的中国男子确实是个人人憎恶的高利贷,他姓谷名稻,本是盘剥百姓,强占农田,还兼做人口贩子,专摘桑叶,以充四马路之空余。
这个谷稻若按惩奸除恶的江湖规矩,纵使没有尹醉桥这一出,他也该死。
枯云蹲守在小红楼对面,唱片行晚晚都要做电台节目,谷稻的新情人便是百代近来力捧的歌星,今晚她预定于八点至九点,为听众们电台献唱。
此时是晚上八点三十,红楼门口停着三辆轿车,没有一辆是谷稻的。周边路灯下,有几名跨着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记者在抽烟聊天。方才的一波巡逻警察已经经过,还有四十分钟,才会再有巡警经过此地。
临近九点,谷稻的小车从夜色中缓缓驶来。记者们见到这辆汽车都很兴奋,举起相机拍个不停,闪光灯恰将谷稻的脸照亮在车窗玻璃上。他坐在后排靠左的位置。汽车停稳后,谷稻的司机下车一个个给记者们塞红包,记者们收到红包,未做过多逗留,骑上自行车纷纷离去,那司机又将周边的闲杂摊贩都打发了,才回上汽车。这时的百代红楼门前,行人稀少,没有巡逻警察,也没有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记者和摊贩,只有谷稻的车,还有躲在巷弄里暗中观察着一切的枯云。
枯云没有浪费这个绝佳的时机,在检查了一遍手枪的弹匣后,他直接朝谷稻的汽车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枯云从腰间抽出手枪,对准了车窗。可就在这个节骨眼,汽车的车门忽然打开,谷稻大半个身子从汽车里探了出来,枯云瞥到了他扣在腰间的手枪,他一个慌张,手指几乎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了车窗玻璃,打进了谷稻的肩膀,他惊呼一声,瞪大双眼,重重摔在后座上,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拔出了手枪,向枯云瞄了过来。枯云还想再开一枪,可这时,谷稻的司机已经冲下了汽车朝他扑了过来,抓着他的脑袋就往地上摔,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谷稻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对着枯云就开了一枪,这一枪打碎了车窗玻璃,擦着枯云的脸打在了地上,枯云抱着谷稻的司机将他当作人肉护盾,谷稻根本不管司机的死活,又是第二枪开出去,正打在司机的小腿上,司机也慌了,更恨了起来,松开了枯云滚到一边,抓着小腿大叫不止。枯云趁此抓住掉在地上的手枪朝谷稻的方向连开了两枪,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迅速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里。
他将手枪扔进了附近的一条小河里,顺便在河边洗了把脸,方才走得慌忙,直到沾到了冰冷的河水,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和脸上都扎到了玻璃碎片。他的眼睛也疼得厉害,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他用力揉了揉,没有多管,在夜色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尹公馆。
他可以不回去,他可以远走天涯,就此与尹醉桥再无瓜葛。可是他要回去,他要回去告诉尹醉桥,黎宝山的人是有规矩,讲规矩的人,说还他一命就还他一命,这一笔还给他的债,他要叮嘱他收好咯!
枯云重又从那个洞穴爬进了尹公馆,天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月亮的光芒正在一点点消泯,好不容易进到了本馆里,枯云几乎是摸黑在行走了。他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这个尹醉桥,怎么夜里也不开灯?欠别人钱到连电费也缴不起了吗?怪不得今天只是点蜡烛……”
这话说到这里,枯云鼻翼翕动,他闻到尹醉桥了。他就在他近旁。但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到他。枯云往前一步才要和他说话,人却撞在了一张桌子上,他抱怨说:“尹醉桥!你怎么夜里都不开灯?也不怕摔了自己!”
尹醉桥不响,枯云揉着膝盖,道:“人我替你杀了!这一命我还了!你记着,黎宝山的人和他一样,都讲规矩!!”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没听到尹醉桥的回音,枯云忽而是有些自得和骄傲了,他转身要走,那尹醉桥说话了。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要记得……”
“不是。”
枯云感觉胳膊上一凉,似是有人拉住了他,想必是尹醉桥吧。枯云不解道:“那你是要问什么?你拉着我干什么?”
“你说我没开灯?”尹醉桥拉着枯云走了两步,枯云不乐意地说:“黑灯瞎火的,你拖着我去哪里?”
尹醉桥又不响了,他静悄悄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枯云眉心一跳,他干张着嘴,他的眼睛又开始痛,想要流眼泪。他抬起手要揉眼睛,那手却被人打开了。尹醉桥道:“你别乱动,你看不见了。
枯云僵硬地站着,许是因为他和尹醉桥靠得太近,枯云觉得寒冷,一阵瑟缩中,他想起了白天时看到的观音像。他还想到更久远之前的荒野。
黑色的天,黑色的土地。
他曾一度见过光明,活在阳光之下,无忧也无虑。
枯云坦然了,他不再颤抖。
神佛悲哑,万物皆无声,生于黑暗的人,也必将归于黑暗。他懂得。
枯